1980年9月8日，天大晴
邮递员老张推着二八大杠艰难地爬着坡，朝阳生产队位于深山里，路窄且陡，送一回信能磨破一双鞋。好在每段陡坡上都挂了根麻绳，他能拽着麻绳一趟趟地将包裹和自行车往上面运。
爬了段几乎垂直的陡坡，老张与他的二八大杠都瘫在了地上，车轮转了两圈停下，老张粗重的喘息声却一直持续着。
喘了好一会儿，老张拿起水壶喝水，却只晃出来两三滴。他抿了抿嘴唇，扶起自行车，将硕大的包裹放在后座，而后继续给人送信。
这一回是临市寄来的信和包裹，收件人是许老二家的三闺女。
他家老三谈了位男知青，处了好些年，今年参加高考回城去了。不过这位男知青怪讲良心的，给许珊珊寄了这么大的包裹，差点没将他脊梁骨压弯。
颠了两个下坡，又骑了一小段还算平坦的小路，老张总算到了许老二家门口。
三开间的泥巴屋稻草顶，泥巴墙上好几个凹坑，掺进泥墙里的碎稻草杆子跟衣服上的线头一样刺在外头，黄土颜色也犯着脏旧，老张心想着：“村里人家年年和新泥糊墙，墙面刷得干干净净，就许老二最懒散，几年不糊一次，他也不怕大雨冲破了泥坯，坍塌了屋子。”
不过转而一想他家里的五朵金花，老张也能理解许老二的懒散。
没儿子没根，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别人，是真不值当。
屋内，老张自行车一停，赵小荷也已经听着动静到了门口。常年的辛苦劳作在她脸上刻下了重重的痕迹，黄黑的肌肤，杂乱的头发，也完全不像能生出许珊珊那么貌美女儿的样子。
“老张，来，喝点盐水，可别中暑了。”
老张如牛饮般咕噜咕噜几大口，缓过命来后笑道：“你家三女婿是个讲良心的，瞧瞧，这包裹多大。”
“还没结婚呢。”赵小荷一听是临市寄来的东西，立即笑了。但她也不是张扬的性子，谦虚地将事实说了。
“这么大包裹，我看你家好事要近了。回头珊珊结婚，记得给我留把喜糖。”
“一定一定，老张，来，把壶给我，我给你装满盐水。”
“成，我给你把包裹拎屋里头去，也不晓得周凯买了啥好东西，真沉。”
赵小荷没听清老张的唠叨，她满脑子都是周凯与珊珊的事情。
周凯是74年下乡的知青，他与珊珊是76年春天谈的对象，到如今都4年多了。77年国家通知恢复高考，那个时候她就催促两人把婚事办了。偏珊珊不知怎么想的，鼓励着周凯前去参加高考。
他们公社也不是没人嫁娶知青，但没有一家乐意让已婚知青参加高考的。
谁都怕被另外一半抛下。
毕竟他们都听过陈世美的故事。
偏她家三女儿脑子长得跟人家不同，不结婚不说，还鼓励周凯参加高考。周凯从77年开始参加高考，考了4回，今年总算考上了他老家临市师范大学。原以为他跟别人一样，考回了城就会抛下乡下的一切，没想着才分开半个多月，他就寄了这么大包裹过来。
这么看来，周凯是有心的。
赵小荷安心了，也替三女儿开心。
因她要在家里守着周凯寄来的包裹，就朝隔壁喊了一嗓子，让侄孙女许果跑趟田里叫人。
不一会儿，许珊珊回来了，许家其他人也都跟着来了。
许珊珊看着屋子里的大包裹，竟也有些不敢相信。别看她每日里云淡风轻的，其实夜夜焦虑得睡不着觉。
她努力维持着淡定自信的模样，可看着信封上的字，她却一下子愣住了。
她没进过学校大门，只上过大队的扫盲班，还是后来跟周凯认认真真学了几年才有了些进步。她文化水平算不上多高，但写字认字都难不到她。
只是这一回信封上的字迹不同，过分潦草了。
这不是周凯的字。
她还在思考原因，另一边许珊珊的大妈并两个堂嫂已经弯腰准备打开包裹，许珊珊的四妹一把将东西抢过来道：“哎哎哎，我姐的东西，翻什么翻。”
“爪子真快。”
杨大妮没好气地瞪了许如意一眼，老二家五个丫头，就这个老四刺头呛人。看在珊珊的份上，先不跟她计较，这么想着，又催问许珊珊信里内容。
“珊珊，周凯写了什么？你给大伙念念？”
“珊珊，哥给你念？”
许珊珊连忙将信合起来，红着脸，人也有些扭捏，大伙心里明白了，定是周凯在信里写了些肉麻的话。
那的确不适合给他们听了。
眼看着四妹拦不住亲爸要开包裹，许珊珊连忙压下心中的一团乱麻道：“周凯让我去临市，还给我寄了车票。爸妈，包裹里的东西不能动，是周凯让我带着充面子的。”
许老大一听立即激动道：“哎呦，这，这不就是喊你上门相看么？珊珊，周凯是要跟你结婚啊。”
“珊珊，大爹跟你一道去。”
“大爹，周凯就寄了一张票。”说着许珊珊就将车票给许老大看，一看票价，许老大立刻歇了去临市捞好处的心思。
不急，只要周凯和许珊珊结婚，好处早晚都能捞得到。
“三妹，我们又不要你东西，看看也不成？怎么，发达了，不认亲人了？”堂嫂杜燕子睨着眼睛冷笑着问道。杜燕子话音一落，她妯娌也跟着帮腔数落人。
许珊珊按下心中的烦躁，她家两个堂嫂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古话。一天到晚把眼神落在她家里，儿女吃个鸡蛋都要从她家里拿。
因着她妈没生个儿子，隔壁大伯一家理所当然地使唤她们全家。
最恶心的是有一年天热，大伯舍不得累着牛，却舍得使唤她爸妈。
而爸妈也乐颠颠帮忙。
想着家里的烂事，许珊珊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脸上的表情，她呼了口气，边按住要替自己出头的两个妹妹边冷声道：“行，那包里东西我也不看了，就都送给大嫂。”
“只要大嫂你不后悔就行。”
“我不后悔!你说的是真的？”
二叔家五个闺女，就老三许珊珊性子让人捉摸不透。她嫁进来这么些年，吃过不少软钉子，倒是没占过便宜。今日怎么了，变大方了？
“当然是真的，我都要嫁到市里去了，还在乎这点东西啊？”许珊珊一脸大气，说罢她又对着亲妹妹许如意道：“这点东西，姐姐以后多少弄不到？”
“可是三姐，这是上门礼啊。”
“上门礼也不要紧。你姐夫对我一颗心，你们又不是没看到过。”
“你们安心，姐有周凯护着呢。就是日后想帮帮你们怕是得难了。”
“不过也别急，只要姐站稳了脚跟，一定想法子把你们也弄去临市。”
许如意和许美丽正要欢喜，大妈立即不乐意了，这样的好事怎么能给俩个丫头片子，肯定得给她家三个儿子啊。
杨大妮双杀叉腰就威胁上了许老二和赵小荷，当然还是些车轱辘老话，养老送终之类的。
可那些话就跟牛鼻环，狗链子似的，只要杨大妮开口，许老二夫妻就乖乖听从。
许珊珊见多了，除了冷哼，却是再也不愿意出头的。
她只是对着许老大笑道：“大爹，你也晓得周凯的。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你们，如今大堂嫂又这样。这，你讲，我，我这怎么开口嘛。”
“毕竟你们晓得的，周凯就是那样的性子。”
许珊珊说个话，讲半句吞半句，反而让人自己脑补许多。许老大是个聪明人，他狠狠瞪了眼杨大妮，用眼神示意她将蠢儿媳拉走，而后笑着安抚许珊珊道：“珊珊，你大嫂就是个棒槌，不懂事，你别管她。”
“你能嫁到城里，大爹比哪个都高兴。”
“哎，大爹就是没钱，不然怎么着也得给你买些东西带着。”
“我就晓得大爹最好了。也是，虽说周凯买了些东西让我充门面，但我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带。这样吧大爹，我大妈鸡鸭养得肥，能给我带两只不？到时候我跟周凯好好说说，也让他转转对你们的看法。”
杨大妮皱眉道：“你真能帮你哥？”
许珊珊没正面回答，只笑道：“大妈当初也讲周凯回城后就不要我了。”
“没想到他待我跟在队里一样。”
许老大想到周凯之前待许珊珊的样子，那真是天天哄着捧着供着，当即笑道：“鸡鸭鹅都给你带两只，你再拎筐子鸡蛋带着。对了，你大妈前不久刚做了一坛子咸鸭蛋，你也带着。”
得了实惠，许珊珊自然是一副感谢的样子。立刻道：“大爹放心，等我和周凯结婚了，一定要他敬你几杯酒。”
杨大妮却气道：“老许，你疯啦？”
占了老二家一辈子便宜的杨大妮是一点不习惯自己往外吐肉。
这简直是割她的肉，喝她的血，疼坏她了。
不仅杨大妮，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许老二跟赵小荷更是感动得不行，又连连拒绝，只说有这个心就好，不在乎一点东西的。
许珊珊却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对着妹妹道：“你三姐夫来信跟我说了，讲他妈今年准备退下来，把工作传给儿媳妇。”
“姐，真的？”
许珊珊半点不心虚得点头道：“嗯，所以你姐夫让我去城里，就是好把婚事定了，工作定了。”
许老大听了眼睛瞬间变得比牛蛋还大，心里火热热的，他立刻冲着杨大妮火道：“我说什么是什么，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我当大爹的，亲侄女结婚，能不给她撑体面？”
“珊珊，我看你跟看女儿一样的。”
许珊珊得了便宜，那哄死人的话自然没少说。如此一来，局面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等许老大一家走后，许珊珊又拿话哄了亲爸亲妈，她道：“爸，妈，周凯跟我讲过，说大城市有整套整套的资料。有了那个资料，就算不听老师讲课，也肯定能考上大学。”
“许飞明年不是也要高考了么。我想着给他买套资料。”
“就是，就是我手里没钱。”
许老二一听这话，这可是事关他们老许家子孙后代的大事，自然得上心了，当即表示要掏钱给许珊珊带着。
许珊珊对家中积蓄门清，毕竟他爸妈手里存不住钱，目前一点钱还是前日她们姐妹卖鸡蛋和半亩玉米得来的。
这半亩玉米地还是大姐二姐带着她们开荒得来的。
姐妹们辛勤劳作，钱可不能便宜隔壁。
毕竟她若是不拿走，后面大爹肯定得寻个理由来借。
要知道大爹一家对他们事事关注的。
他们家放个屁，大爹都得来闻一闻有没有荤腥味儿。
所以她就又道：“爸，得再给我点。只给许飞买东西，没大哥二哥的份，怕是会让他们兄弟不和。对了，二哥家的聪聪可是咱老许家的根，我这个姑姑出趟门也得买些东西，这钱全给我吧。”
许老二一听觉得有理，竟然从床底掏出个破口陶盆，将他的棺材本拿出来了一些。
许珊珊有些诧异，而后毫不客气地把钱收了。
出门在外，爸妈不替她着想，她得替自己着想。
老话说了，穷家富路，她第一次出远门，没有钱是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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