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时请来一屋子人,说无邪尊上失忆了,众人议论了半个时辰,也商量不出个对策。
崔寂躲在帘后,暗暗腹诽:“林护法,男的;李护法,男的;侍从,男的。”
林织影知晓来龙去脉,他告知经过后,又道:“尊上的情形实属罕见,既然他只识得夫人,不如由夫人协助尊上掌管宗门。”
李玄烛道:“我来带弟子们早课晚课,若他们还有不懂,可以来东殿问我。”
崔寂揪着隔帘上的穗子:“你有灵力吗就问你?”
风弈道:“有二位护法在,宗门事务自然不用操心,可三日后,尊上需例行修补结界……”
崔雪时安慰道:“别担心,修补结界之事,我来想办法。”
众人一听,尽皆称“是”。毕竟宗主夫人可不是什么乡野女子,她能与墨瑛打得有来有回,还与尊上联手破了西殿幻境。
先前打过几回照面,李玄烛觉得她格外熟悉,只是碍于她容貌被毁、白纱遮面,他尚有犹疑,所以未敢相认。
而今,她容貌恢复如初,仍是当年与他共赴密林、寻找母亲的小师姐。
待风弈与林织影先后退下,李玄烛才至崔雪时跟前:“夫人若有闲暇,可否来东殿坐坐?”
崔雪时想起,崔寂拜入浣月门下时,他们也曾在东殿住过一阵:“如今你与你父亲可是都住在东殿?”
李玄烛搓了搓手:“是,父亲身体不好,我就近照看着。”
崔雪时欠身一礼:“待有空时,我定去探望你们。”
李玄烛闻言,立刻笑起来:“好啊,欢迎之至。”
送走众人,崔雪时去了一趟东侧小院,又将日常所用搬回主殿,与崔寂同住。
漉月过世后,缚魔咒越发松动,崔寂识海中的魔气极不安分,几次三番诱崔寂入魔。
她想,她得盯紧些才好,崔寂如今的灵力修为,与前世初化形时不可同日而语,一旦他入魔,情况只怕比前世还要糟。
“你盘腿打坐,吐纳调息。”崔雪时将他推到榻上。
“为何?”崔寂满脸疑惑。
“我想试试,压制你体内的魔气。”崔雪时坐到他对面。
“我体内的魔气?”崔寂更加疑惑。
“……”
罢了,也不知他记忆究竟停留在何时何处,反正除了自己,寰日宗一应人事,他全不记得了。
解释来去颇费口舌,就算崔雪时有这个耐心,也没那么多时间,距离下次修补结界仅剩三日,在此之前,她想见李特一面。
李特能以人力襄助神力,对抗魔物数十年,直如蚍蜉撼树般不可思议,其中必然有什么关窍,是她未想到的。
再者,李特名义上仍是前任宗主,后来退位让贤,给崔寂让出了一条路来,于情于理她也该去拜会一次。
崔寂尽管失忆,却还是肯听她的话,崔雪时让打坐他便打坐,比小院里的三花猫还要乖。
她以灵力探入崔寂灵脉,游走间可谓一步一阻、滞涩难行,可那并非魔气或者禁咒,而是与伏羲结界紧密相连的枷锁。
崔雪时驭使灵力,撞击他灵脉中最为阻塞处:“它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枷锁受了刺激,越发绞紧,崔寂额汗涔涔,直呼道:“师姐我疼!”
见他如此,崔雪时哪还敢再探?
她停下施术,将灶上煨着的艾叶粑与莲子羹端来,这两样最是安神,愿崔寂吃了,能平心静气,好好修养,勿受魔气蛊惑。
“你吃完后,将这些好好看看,”她提早将两世之事记录下来,可惜仓促之间,并未写完,“若再有空闲,就与六六玩会儿罢。”
从小院跟过来的三花猫六六“哧溜”一下跳入崔寂怀中,伸出粉色鼻子,对着艾叶粑嗅了又嗅。
崔寂按下猫头,看崔雪时更换衣裙,又浅浅施了些粉黛:“师姐你去哪儿?”
崔雪时怕他多想,便随口道:“去北殿寻些药材,一个时辰就回来。”
崔寂立刻放下碗:“我陪你去吧。”
崔雪时瞥了他一眼,佯作生气:“你不许跟来。”
近来那么多事,加起来够她忙的了,若被弟子们发现,无邪尊上不仅失忆了,还成了个时时刻刻跟在夫人后头的“粘人精”,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所以他还是安分待在南殿,称病不出最为妥当。
崔寂的确没有跟去,待崔雪时走出南殿,他便挠了挠六六的下巴:“好吃好喝养你六年,轮到你报答我了。”
六六“咪呜”一声,轻巧落地,悄悄摸摸跟上崔雪时,一路东向而去。
崔雪时独行至东殿,殿前莲池依旧,清水潺湲,风景与从前并无二致。
不过,从前浣月门下弟子众多,东殿也是寰日宗最为热闹之所在,而今只有李特与李玄烛,实在冷清了许多。
她缓步往正堂去,隐隐约约闻到一阵药味儿,细细分辨了,便知是调理气血的。
“师姐!你来了!”李玄烛恰端着药碗穿过连廊,见到她,便展颜一笑,“师姐稍待,我去请我父亲。”
李特沉疴未愈,面目不堪,不便见人。李玄烛将他挪到轮椅上,推至正堂,降下帘幔后,才请崔雪时进去。
隔着帘幔,里头显出一尊肉山般的臃肿轮廓,谷垛似的堆着。
父亲如此模样,李玄烛脸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这是家父李特,也是前任宗主。”
崔雪时毕恭毕敬行了礼,她身为医者,从不曾嫌弃任何伤患,何况李特于她、于崔寂、于天下人都有恩情,在大义面前,容貌身材皆不值一提。
“前辈,我师承普茹洞天霭蓼医仙,可否允许我替你把把脉?”
李特微微点头,向李玄烛示意,李玄烛便捧起他粗如象腿的胳膊,穿过帘幔,搁在身前的案几上。
崔雪时把着脉,不觉蹙紧了眉心,幸而她赶早来了一趟,李特脏腑浮肿衰朽、脉象虚浮无力,最多只剩七天寿命。
“玄烛,前辈日常用的方子,也拿来给我瞧瞧吧?”
李玄烛取来药方,她一瞧,确是调理气血之药。
看来上一位医者也知晓,此时对李特再下猛药,无异于催命,所以只能用温药养着,能延几日寿命全看他的造化。
崔雪时又问了李特平日药、食、寝之状况,将先前的方子略作调整,应能替他的最后时日减轻些痛苦。
“我的身体,我清楚。”李特话说得很慢,仿佛多说几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你想,问什么,先问吧。”
“实是不该上门叨扰前辈,”崔雪时低下头,语气谦卑,“但我想知晓,除‘明烛’外,还有何种办法,能以凡人之身修补伏羲结界?”
她有此问,李特并不意外,但或许是解释起来太费力气,他便挥挥手,示意李玄烛替他回答。
李玄烛比了个“请”的姿势:“师姐陪我到廊下走走?”
崔雪时“嗯”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白玉回廊依然雕梁画栋,崔雪时仍记得,自弟子房到堂中,约有八百步的距离。
“我父亲精力不济,每日仅能清醒一两个时辰,有时瞧他沉睡着,竟不知他是活着,还是走了。”李玄烛摩挲着腰间的玉扣,那应是一件重要之物,“刚开始我也很害怕,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你父亲是为了苍生牺牲了他自己,无论生死,他都是一位英雄,你是英雄的儿子。”崔雪时话说得诚恳,她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李玄烛沉默片刻,又挤出个笑来:“父亲他从不这样认为,他是为了替母亲解决麻烦,也为了与母亲一直在一起。”
“浣月尊上奉修无情道,却还是对你父亲动了情?”
“是啊,母亲她……心甘情愿。”
“你母亲在时,可有想到办法,救你父亲?”
李玄烛摇摇头:“七十年来,母亲与我未有片刻停止寻求良方,灵丹妙药、灵器法器不知用了多少,可惜都无用。”
七十年?
崔雪时初遇李玄烛时,他看起来十五六岁,是以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
裁月曾说,李特入结界时,浣月已有身孕,那李玄烛岂非年近古稀?为何他仍是年轻模样?
李玄烛见她犹疑,问道:“你在奇怪我真正的年纪,对吗?”
“你父亲……并非一人在支撑结界,还有你和你母亲?”
“我未出生时,父亲就已身负四兀锁,入了结界。母亲见他痛楚,心忧如焚,她翻遍典籍终寻获一法,即以与‘明烛’有血脉联系之人作为媒介,导入灵力,便可供明烛使用,减轻他的痛苦。”
“你父母不是血亲,但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所以你是你父母之间引导灵力的媒介?”
“可代价是,我只能维持婴儿形态,永远不能发身长大。”李玄烛眼底一片落寞,“二十年前,父亲已显衰颓之相,他自知大限将至,便对母亲说,此生虽过得狼狈,却并不后悔,唯一的遗憾,是没见过我长大的模样。母亲因此撤去灵力,我才有机会长大成人。明烛已黯,便作玄烛,这也是我姓名的由来。”
崔雪时听完,只觉得唏嘘。
难怪初遇李玄烛时,就察觉他灵脉空空如也,原是他幼年被当作传导灵力的媒介,强行使用了七十年之久。
是以他此生注定仙途断绝,他无法变强,更无力自保,因此他才总想着,寻一个靠山。
与李玄烛闲聊片刻,崔雪时已知前因后果,便与他一同返回正堂,向李特请辞。
李玄烛称要为父亲更衣,恐多有不便,就未让崔雪时再进门。
崔雪时正要离开,岂料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堂中父子二人吵了起来。
李特的声音极小极弱,似说着“莫动妄念”“遵你母亲遗命”之类的话,李玄烛却竭力嘶吼着:“年复一年地补这结界,它有尽头吗?!若世间无此结界,母亲就不必背负一切、不必力竭身陨,父亲亦不必受此苦楚、不必囚禁终生!我们仨如寻常人家一般相伴相守,难道不好吗?”
崔雪时闻声回头,恰见案几角上的烛火跳了一跳,毫无征兆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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