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惜走后,李观镜在弘福寺又逗留了许久,却无法领会杜浮筠让自己来此处的用意——他来这里是想到了云心和朗思语,因此心生重逢旧人的希望,但冷静下来一想,云心离开长安时是决定要永远在北台顶守着朗思语的,所以李观镜不会遇见他。
眼看着天色将晚,再不回城,恐怕要遇到宵禁,李观镜便动身准备离去。
前庭扫落叶的僧人已经不在了,换了一个形容枯槁的僧人半躺着晒太阳,李观镜路过时,下意识扫了一眼,不想那人原本微睁着的眼睛,在看到李观镜的那一刹那瞪了起来。
李观镜停下脚步。
僧人坐直身子,腿上的毯子滑落下去,下半身竟然没有腿。
李观镜一惊,忙道:“你……”
僧人听到这一声,眼中的光熄灭,又躺了回去。
李观镜立刻明白过来:“你认得元也?”
若说长安有谁认得李观镜,他不会觉得奇怪,但元也在此逗留时间很短,而且常常用李观镜的身份,眼前的人却只识元也不认得他,十有**是江南故人。
李观镜上前问道:“你是王家人,还是崔家人?”
僧人沉默片刻,低声回答:“俗姓从主姓王。”
李观镜心道此人一定是服侍王翊之母亲的人了,只是不知他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失去了双腿。
僧人顺着李观镜的目光看下来,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尔后抬起头,道:“我是少主的易容师父。”
李观镜眉头一跳,愕然问道:“莫非你是王曲?”
王曲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来你知道。”
过河拆桥,王曲帮助阎姬达到目的后,得到了怎样的对待,当下一目了然。李观镜心中复杂,一面怪王曲为虎作伥,一面又深知他被卸磨杀驴,当初应当也是不得已,李观镜纠结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声,问道:“你想回江南么?”
王曲一怔,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他傻傻问道:“你愿意送我回去?”
“你是元也的师父。”李观镜点了点头,“如果你想回去,我当然会送你。”
王曲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即便回去,也无处安置了,在此了结残生罢。”
“我会和府里打好招呼,你若改了主意,可以托人送信到余杭郡王府。”李观镜转身准备离开,临到门口,忽然心中一动,明白杜浮筠为何让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那么……你一定知道先帝在哪里罢!”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骊山的风要长安城冷冽几分。
李观镜站在行宫大殿之中,任由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时光仿佛在此处冻结,在踏入大殿的一刹那便将李观镜带回到了四年前。李观镜闭上眼,脸色苍白:“我早该想到的,阿璟以阎如意为诱饵,阎姬又如何会放过他?”
“鹬蚌相争,却不想渔翁原来是螳螂,最后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杜浮筠轻叹,上前一步,递上一把铁锹。
李观镜接过去,根据王曲的指引,在王座之下挖开了一个浅坑,其中果然只有一袭早已朽烂不堪、勉强能辨认出龙纹的锦袍,包裹着一具发黑的骸骨。
剧毒究竟给李璟带去了多大的痛苦,又如何令他毙命,如今是完全看不出了。李观镜呆呆地看着坑里,很难将它与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那个运筹帷幄、立志要睥睨天下的青年,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未免太过离谱。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猜忌、背叛,以及那一颗被权力异化的真心,在这一刻就都化作了沉泥。
“镜天。”
杜浮筠的声音响起,将李观镜唤醒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骸骨收敛起来,用干净布帛包裹好。杜浮筠默默在他身旁跪下,一同整理,温声道:“我们将他葬到乾陵去罢,毕竟这是他一生的追求。”
李观镜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他。
杜浮筠笑道:“你不是也想见一见阎姬么?”
李观镜确实这样想过,但在看到这句骸骨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阿璟他……终究不属于这里,我希望他离开后,能回到来处——就葬在一处能望见青山流水的僻静山坡上罢。至于阎姬……也不必再去见了。”
阎姬只会在乾陵的孤寂中离世,他无意去改变,也与她无话可说,更不想再陷入李瑞的监视之中。
他们在夜间为李璟重新掘了一个墓穴,没有碑文,只在坟前种下了一株幼小的柳树。
然后决意离开,这次回来已经认清,长安早已不再是他们的归处。
离开那日,灞桥依旧柳色如烟。秦子裕和柴昕早早等在了桥头。秦子裕依旧是那副跳脱模样,眼眶却微微发红,他用力拍了拍李观镜的肩膀:“臭小子,这次一走,真不打算回来了?”
柴昕一身利落的劲装,眼中也满是不舍,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给李观镜:“里面是些长安的特产和路上用的药。”她顿了顿,低声道,“是郗漾托付的,他不让说,你也就当不知道罢,反正人估计不会来见你,但你别担心,我们会看顾着。”
李观镜接过包袱,蓦然心有所感,看向灞桥另一侧葱茏的柳荫,隐约似有一角青衫闪过,旋即消失不见。他释然地笑了笑,转向秦子裕和柴昕,郑重拱手:“山高水长,彼此珍重。”
杜浮筠亦温雅一礼。
柴昕道:“要常常回来看我们。”
秦子裕补充:“或者给我来信,我得空去寻你玩!”
李观镜上马,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马蹄踏过青石板桥面,“嗒嗒”作响,长安巍峨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春日迷蒙的烟柳之中。
官道向前延伸,两旁田野新绿,生机勃勃。走了许久,远离了送别的愁绪,李观镜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他侧头看向身畔风姿清雅的杜浮筠,笑道:“你猜我方才想到了什么?”
杜浮筠扬眉:“说来听听。”
“是一个很久远、很模糊的画面,倏地闪过脑海,但好歹抓住了。”李观镜眼中盛满笑意,“难怪你兄长曾经说我们见过,原来是真的,早在十多年前,我们便是在灞桥有了初见!”
杜浮筠微微一笑:“我本以为那日崇文馆见面时你认出了我,但是你没有,后来我想你大概永远不会想起了,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了印象。”
“我是不该忘记的,我怎能忘记呢?若是那时便念念不忘,又岂会与你错开那么多年?”李观镜陷入回忆,眉目间染上少年时才有的飞扬神采,“那年其实是送林姑姑远行,我心里实在郁闷,不想一转头却看见桥墩子旁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跟年画上的仙童似的,就是小脸绷得紧紧的,眼圈红红的,偏又强忍着不肯掉泪,瞧着倔强又可怜。”
杜浮筠:“……你似乎比我小。”
李观镜不为所动,继续忆往昔:“我当时自己的伤心倒被你那样子驱散了大半,觉得有趣,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也送人。你却冷着脸不理我,我就……”
“你就硬拉着我,带我去桥头酒肆喝了一碗‘解愁汤’。”
那时杜浮筠从未喝过酒,李观镜也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两个人直接灌倒了自己,吓坏了一众随从,最后杜家人来将杜浮筠带走了,李观镜回去后也难得挨了郡王一顿训斥,他那时表面满不在乎,却是重病初愈后,第一次体会到了活着的感觉。
仿佛是为了应景一般,前方传来了醇和的酒香。
李观镜顿时来了兴趣:“杜郎君今日可还有兴致去饮一杯‘解愁汤’?”
“有何不可?”
是夜,酒肆二楼临窗的雅间内,红烛高烧。酒碗早已换成了精致的酒杯,醇香的美酒一杯接一杯。没有离愁,没有算计,只有眼前人清亮的眼眸和唇边温柔的笑意。酒意上涌,情愫暗生,视线纠缠间,空气都变得粘稠灼热。窗外灞水潺潺,柳影婆娑,窗内烛影摇红,低语呢喃。那些未尽的话语,最终都化作了唇齿相依的缠绵。罗衫轻解,青丝交缠,一室春光旖旎,红烛滴泪至天明。
自此,灞桥烟柳,长安风云,皆成过往。天高地阔,江湖路远,一双人,一壶酒,并辔而行,踏遍青山,赏尽风月,共赴那漫长而温暖的余生。
柳色年年新,人间岁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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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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