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穗岁惩罚的宣判已经让村民们等了太久,因此村长找她谈完后第二日,穗岁就被押到了仙使居所前。
仙使的小院不大,但是一尘不染,院中铺满了和那条圣路一样的卵石和珍珠。
戒律台则在院子外头,一座碎石垒砌架高的台子上放着刑具二三,木架一束,全都落满浮土,边缘还因海边潮湿的空气泛出些许青黄色来。
一看便知,村里很久没有启用过这些东西惩戒任何人了。
穗岁苦笑地自嘲,也是,除了她这种不知好歹的外乡人,这渔村男女老少全都用规矩把自己捆得死死的,哪里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必仙使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刑罚规训人的场景吧。
穗岁忽然有些不忍心。
她在孽海受过各种各样的刑罚,也见过别人在那样严苛的对待下露出怎样丧失一切尊严的模样,最知道那场面是多么污秽和可怖。
她不在意自己为做错的事情付出什么代价,尽管在她自己看来并未做错什么,但是穗岁突然在想,仙使会愿意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受苦吗?
穗岁心中陡然晃颤了一下。
她明明根本不了解仙使的为人,却会因为那张极其相似的脸,不由自主地代入禾山的性情。
这样不对。
鞭子在她背后重重地落了下来。
穗岁清晰地听见一旁围观的村民中有年纪轻些的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而年龄长些的此时还有闲心警示身旁之人,要以此为戒,冒犯仙人、心怀不敬合该是这样的下场。仙使是他们的一切,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他不诚,因为那关乎着所有人的命运。
在那一次次鞭子扬起,划破空气甩在地上的声音里,穗岁把这些人议论的话语听得格外清晰,觉得它们比鞭子抽打在她背后皮开肉绽的声音都要响亮。
禾山把她送回人间的时候,有想到人间是这样的光景吗?
有想过她这样一个没有愿力的人,在人间能独自活得下去吗?
如果知道了,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行事太过莽撞,应该想想办法,多陪她走一段路呢。
可是穗岁突然又想起,禾山在离开之前告诉她,他其实从来都是活不成的。那又是什么意思?一个神族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会堕入孽海,又有什么人能赋予神族之人“从来都活不成”的命运?
穗岁的脑子被这些喧扰的声音与心头一个接着一个不合时宜冒出来的迷惑搅成一团乱麻,但好处是成功把她从背后伤口处的疼痛分散出去。
村民们在戒鞭上洒了辣椒水,每次挥鞭所带来的痛感,并不比孽海里施了咒的法器造成的轻多少。
鬓边有几道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地上,那些嘈杂的声音稍许小了些,穗岁微微偏头,看到上了些年纪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村民,也慢慢扭过头,避开直视戒律台上的目光。
想来是她背后的伤口有些惨不忍睹了。
这里的民风还是比她故乡那里的纯善一些。有没有得到仙使的庇护,与随之而来对人性的约束,到底是不同的。
她还有一半鞭刑没有挨完。
施刑者更换了一个中年男子上来,穗岁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承受接下来的十鞭。
可仙使居所的门,突然开了。
是李嫂最先发现仙使身影的。她和李芙作为村民不得不来观刑,可就算李嫂对穗岁之前的举动十分不满,却仍然不忍心亲眼看着朝夕相处半月的她这般受苦。
所以李嫂站在人群的最外沿,从穗岁开始受刑后眼神就四处飘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她发现仙使走出屋子后,推了推李芙,示意她放下遮着眼睛的手去看。
李芙心领神会地喊了一声:“仙使大人!”
然后成功把所有人,包括行刑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眼看着行刑者和台下所有人都跪下//身向仙使行礼,穗岁将紧咬在牙间的一口血沫咽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抱歉,手被束住了,不能行礼。”
她因受鞭而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跪姿无力,没有半分仪态可言,但穗岁就是觉得,她此刻比前些日子更敢抬头去直视仙使的眼睛。
找什么只想受了罚后换一个与仙使道歉的机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借口呢?
她只想给自己隐晦的心思寻一个出口,再去见一见与禾山相似的脸罢了。
可是这事情的发展好像与她想的不一样了。
仙使并没有让村民们起来,他先在屋内扫了众人一眼,然后慢慢地自院子里走出来,停在了卵石小路的边缘:“可以了。”
行刑者抬头:“什……什么?”
“不用罚了。这个人,留在我院里吧。”他对村长道,“请您随我来。”
说完他又对着村民们抬了抬手,转身回到屋内。
一直到仙使与村长关上门,村民们才直起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仙使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仙使这么多年都不允许我们做他的仙侍,为什么突然点名要这个异乡人!”
“肯定是仙使仁慈,看不得任何人受苦,哪怕是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
“可她如果……”
“不会的。”李芙不顾李嫂的阻碍,突然大声喊了出来,“穗岁姐姐不会做伤害仙使的事情,你们不了解她,她是个好人。”
穗岁背后正有两个人替她把手上的绳结解开,随后那两个中年人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虽然手上力气很大,动作并不温柔,但脸上还是带了几分不情不愿的恭敬。
小芙那样喊了一嗓子,人群中声音慢慢小了下来,似乎是觉得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仙使既然发了话,那他们再多不满也只能相信仙使的抉择。
穗岁却因这话一愣。
小芙说她是个好人。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将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可这个世界上除了禾山,有第二个人说她是个好人。
半晌,她对着远处的小芙笑了笑。那笑里有感激,有无奈,也有几分歉意。但李芙年龄太小,她只以为穗岁在安抚她,好让她别再与村民们争执,于是瘪了瘪嘴,再对穗岁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那两个男子把穗岁带走后,让几个村妇带着她去了一个洗漱室,将她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又把伤口处理妥当,再穿上一套与仙使身上类似的洁白无瑕的衣裳。
方才浸染上辣椒水的破损皮肤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却又在热水的浇灌下火辣辣地烧起来,而后清凉的药膏敷上来,宛若在一团烈火中洒下严冬的寒冰,非但不能压下那灼热,反而升起更尖锐难耐的疼痛。
穗岁扶着木架,粗重地喘//息着,被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仙使将村长引入屋内后,只与他说了一句话作为解释。
“她碰我的时候,我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村民们还以为仙使只是普通的身体不好,但村长知道,仙使常年都被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疼痛感所折磨。
小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么强的自制力,这疼痛袭来的时候往往会不堪忍受到昏迷过去,长大以后这疼痛虽没有半分减弱,但他渐渐能与之妥善相处,不太会因此干涉到他的日常行事。
仙使甚至还会温和地安慰村长,天生仙力或许就必须付出些代价,只要能护住这一方天地,这些疼痛他早已习惯,不算什么。
于是村长每每见到仙使的时候都被一种矛盾困扰着。
他既尊崇仙使的身份与地位,可当把他视作自己捡来养大的孩子时,又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当时就让他死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小草屋里,或许对仙使而言是更好的事情,因为那样他就不用辛苦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希望,痛苦地活成别人希望的样子。
可村长只能想想,如今的他和仙使一样没得选择。
但是出现了一个让他看见了转机的人。
“好。”村长说,“若是别人有所疑问,我会寻个理由安抚他们。”
仙使对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我……”
仙使却打断了村长的话:“不必说了,您不欠我什么。道歉与感谢您已经说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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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岁被带到仙使院子前的时候,刚要迈腿踏上那道卵石路,就被一旁的村妇拦了下来。
另一个人手捧一双白色的靴子,放到了白色的圣路上:“请您穿上这个。”
她才发现在门前还有另外几双大小不一的白色靴子,与仙使脚上的材质相比稍微差一些,却是同样的洁净。
穗岁突然想起,仙使刚刚从屋内走出的时候,也是走到这道卵石路旁就停下了脚步,然后对着众人说话。
难道他连走出这条路都是不被允许的吗?
从此以后,她也要与他一起,被困在这座小小的院子,和世间唯一一条可以行走的路上吗?
穗岁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诞了。
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换上了那双靴子。
目送着穗岁走入院子后,那两名妇女就离开了。
她走到主屋前,在门外行了一礼。
门内响起仙使的声音:“左手边的屋子给你,你自便即好。”
穗岁道了声:“是。”随后却并没有动作,一直站在小院中央。
直到那间木门由内向外推开:“为何还站在这里。”
“在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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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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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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