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的时候,穗岁跟在仙使的身后与他一同走过那条卵石路,再去到仙台之上。
她前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原本以为自己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会对那些匍伏在地的村民心有怜悯,但其实当她跟在仙使身后走上圣路的全程里,并没有功夫分出任何心思去关注旁的人。
仙使走得很慢,她的眼神一直凝聚在他的裙摆之处。
随着他慢步向前踱去,外衫被风轻轻掀起,内摆就跟着脚后的动作露了出来,上面隐约攀着清秀大气的缠枝花纹,在行走间泛出点点银光。
穗岁把衣服拿给仙使后几日都不见他穿上,还有些丧气,以为他并不喜欢,没想到竟是留到今日才拿出来。
就像是小孩拿到新衣服,要等到逢年过节才肯上身一般。
可他那么温柔强大,怎么可以与小孩作比呢。
穗岁抬头去看仙使柔顺地垂于背后的银白色长发,心中一片柔软。
有那么一个时刻,她忽然诞生了一种冲动,想像这样一直走在他的身后,不用说话,不用并肩,就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与他共走这条漫长孤单的圣路。
好像有人陪着,就没有她初次见到仙使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悲壮了。
走到仙台之上,穗岁静静地站在仙使身后,被他一道笼罩在结界里,低着头听着村民们的祈愿。大部分时候仙使和她一样,亦只是沉默地听,然后伸手抽取愿力。
村民们的愿望大同小异,无非祈祷一个风调雨顺,出海顺利;年长的祈祷身体健康,年幼的祈求学业有成。也有不为自己求的,为出行在外的家人朋友祈祷仕途光明,若身边有在军中服役的,更是替他们有求不完的平安顺遂。
当然除了这些,还会有部分愿望许得更具体一些,比如张四媳妇儿祈祷下个月缝补冬衣不要扎到手,孩子少调皮些,哪怕在屋内乱撞也别再碰翻油灯;还有个十来岁的少女祈祷能再在海边遇上几回临村的许哥哥……
穗岁一开始还需要强忍笑意,可她余光瞥去,无论是仙使还是祈愿者都一如既往的虔诚严肃,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信仰和愿力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别的,无论所求是什么,无论仙使能不能允诺做到,只要那股真诚与善意在,就都值得被尊重。
大千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在穗岁看来微不足道的“我想要”组成起来的。
她没有那么多想要的东西,才是最奇怪的存在。只是看着这些人,穗岁便觉得,无欲无求何尝不是她的不幸。
但让穗岁有些在意的是,小芙说的愿望让她有些意外。
她说:“我想多陪大娘几年,不想让琪娘再来找我。”
琪娘?这个名字穗岁从未听说过。
等下次李芙再来找她的时候,得去问个清楚。
“穗岁?”
“嗯?”穗岁尚在沉思中,没有意识到仙使已经喊了她两声,“抱歉,怎么了?”
仙使手掌微微向上抬起:“你有什么所求吗?”
穗岁先是想问“我还可以许愿吗?”,然后她才想起仙使已经成功从她额间抽出愿力过。于是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也可以许愿吗?”
仙使颔首。
这一次穗岁并未犹豫,干脆地跪在他面前,行了个十分标致的礼。
但她想了一会儿,才想出要向仙使求什么。
穗岁说:“从明天开始,您能不能每天都陪我吃饭呀?”
“……”仙使沉默了一下,他有想过穗岁所求仍然与他有关,却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平凡又古怪的愿望,“为何是从明天开始。”
“你不用修炼吗?”穗岁抬头,“调取了这么多愿力,你得闭关一阵吧。”
“……”她观察起事情来细致得超出常人想象,“是。”
说完,仙使伸出手指,在穗岁的额头点了一下。
其实穗岁心中还有一些紧张,因为她不知道上一次仙使能从她的额头取出愿力是不是偶然成功的。
但当她再一次看见一道绯色的愿力连接到仙使的指尖后,心中最后的忐忑也随之彻底放下。
太好了。她其实也有不那么特殊的地方,也可以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做个普通人。
同时发出感慨的还有围绕在仙台之下的村民们,当他们看见这熟悉的光芒自穗岁额心闪烁的时候亦是松了口气。
“仙使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
“是啊,大人将穗岁放在身边收为仙侍,果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要用自己的方法渡化她。”
“不愧是仁慈的仙使大人,只愿仙侍改正以后能好好侍奉大人,不要再有冒犯之举。”
唯有李芙轻轻扯了扯李嫂的衣袖:“大娘,可是我觉得……穗岁姐姐从来都没有变过呀。”她还是那么聪明,那么厉害,对她一如既往地好。
“莫要胡说。”李嫂亦是欣慰地看着仙台上跪着的穗岁,“若是没有改变,怎么会呈出自己的愿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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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到底为什么她就突然能被抽出愿力了呢?
穗岁吃过晚饭便在屋内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这愿力时有时无的症结如果是出在她自己身上……难道和她所许的愿望有关?
她最初向仙使祈求的,是让她深爱的人回来。
穗岁念及此处,慢慢合上了颤抖的双眼。
或许是她之前想错了,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愿力的人。穗岁也深知自己对禾山的执念,绝不可能是因为她不够诚心的缘故才导致了那样的结果。
排除掉一切她能想到的可能性,最终剩下就是这问题的答案了。
——她爱的人,不可能回来。
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实现的愿望。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穗岁的眼角流下,像是打通了一道泄洪的沟渠,她心中的所有委屈和悲伤全都不可抑制地溢到面上。
可穗岁又不知道仙使留在院中的灵力能不能感知到她在屋内的异状,便想尽办法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以至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又把抽泣声锁在喉部。
穗岁就觉得胸口被压得很紧,从神骨往上的每一块皮/肉都散发着撕心裂肺的疼。
过了许久,她就着这个姿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穗岁夜半时分才醒了过来,她的眼睛哭得胀痛,胸腔因为长时间地躬着而感到烦闷,因此她坐起来后一边用冰凉的双手敷着眼睛,一边长长地吁了口气。
手放下的一瞬间,穗岁还未来得及睁眼,便感觉到有一股凌冽的杀意向她袭来。穗岁凭借着直觉偏身闪过,方才睁眼,便见到了袭击她的东西。
是一把碧色的长条形武器,尾部带着长长的黄绿色流萤,在昏暗的房间中十分瞩目。
穗岁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武器的主人是谁,利器陡然调转方向,再一次向她刺过来。而这一回穗岁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和躲避能力,她只能缓缓闭上眼,等待着疼痛袭来。
可是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碧色的灵力伤到她。
穗岁睁开眼睛,震惊地看到自己身体周围被一层月白色的灵力笼罩,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护住了她,而那个武器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层灵力弹了出去,跌坐在房中一角。
那是个从长相上而言十分温和儒雅的男子,一身绀紫色的衣裳衬得他十分文气,可他方才所作所为与此刻沉着眼眸紧盯穗岁的模样,都与他的长相十分不符。
穗岁未作多想,拔出匕首,对准地上的男子,却并没有动作。
“不杀我?”男子开口,笑得十分温和。
“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伤不到我,但我也杀不了你。”别说她现在灵力全无,就从男子方才的动作和功法来看,哪怕是她在孽海里有灵力的情况下,对上他恐怕也毫无胜算。
这灵障莫非是仙使所下?
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唇边的血痕,然后慢慢自地上爬起来:“不用看了,我在这里设了结界,仙使不会注意到此地的动静。能让你从神农尺全力一击下存活的,也并非是他的力量。”
穗岁把匕首握得更紧:“你是谁?”
她不知道神农尺是什么,只是听这个武器的名字……他是神族中人?
“我与你有仇?”
“没有。”
“那为何半夜闯来我的屋子,又为什么要杀我。”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和探究,“我认为……任何一个你这样年龄的女子,半夜房内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要来杀自己,都该比你表现得更加恐惧一些。”
“那让您失望了。”穗岁语气很冷,“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得不明白。”
她若是有害怕恐惧的功夫,早就在孽海死了一百回了。
若不是她根本奈何不了这人,或许早就下手将对方反杀了。
反正她早就杀过人了,而世上她最害怕会对此有所为有看法的人也已经不在了,面对一个对她下死手的人,又何必再压抑自己的鲛魔本性。
“你刚刚说……这不是仙使设下的?”穗岁低头扫了眼还环绕在自己身边的白色灵力,蹙了蹙眉。
那男子点了点头,然后挨个回答了穗岁的问题。
“我是神族之人,姜林晖。来杀你是因为……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边说边往窗外看去——那是仙使主屋所在的方向。
穗岁的柳眉压得更低,目光一刻未从姜林晖的身上挪开:“仙使留我在此地,和你们神族有什么关系?”
“他是仙使,要留谁在院里确实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姜林晖把神农尺束到腰后,收起身边散出的神力,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下来,“是你的存在,与神族有关系。”
这话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在穗岁的太阳穴处扎了一下。
不疼,却让她全身血液逆流。
“你是怎么从孽海来到人界的?”
“禾山到底是谁?”
二人异口同声地质问对方。
上来就刀女主,活该做男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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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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