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金丝松绿贴在乘月如纸苍白的脸上,成了这副残破之躯唯一的色彩,那涣散的眼神里仍保留了一丝神智,让她清晰地感知着每一滴血流的流失。
千篇一律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和鹿先生一样,但气势语调皆有不同,也不知他是在对谁喊。
“就现在出手!”
下一刻,一团跃动的白色火焰闪现在乘月眼前,那团火在雨中燃烧,散发出的气息比雨水还要冷千倍万倍。乘月眼神空洞地看着白火越燃越旺,直至能包裹住一个人,突然间,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脑海,紧接着一缕流转红黑之气的游魂自乘月眉心蹿出,猛地扎进白火之中,她垂眸看着逐渐斑驳破碎的身体,平静的脸上浮现出释然。
站在廊下的鬼医察觉不对,立刻冲向因火,“出来!给我出来!你不可以死!没我的允许你不能死!!”
鬼医疯狂在因火中乱抓,试图抓住乘月将她拉出来,可她只是残魂一缕,没有实体,即便是同样无形的风也不可能触碰到她。
乘月眼神越过面前的男人,看向那个大雨中跪在自己尸首旁的鹿先生,将他眼中的困惑、不甘、惊慌、落寞……全都看在眼里。
大雨无法浇灭白火,自觉地在靠近时销声匿迹,被冰寒啃食的魂体与火焰融为一体,片刻后只剩半张支离破碎的脸。
眼前开始模糊,乘月的意识渐渐归于虚无,在最后一刻,一虚一实两道声音传来。
“……豆娘……”
“别走!!!”
消失的眼角留下一滴泪,也在顷刻间被因火蒸发,与泪水一同烟消云散的,还有一个身在院内心在天地的少女。
因火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火躯一顿,瞬间消失了。火焰短暂霸占的空洞被雨水重新填补,不分场合的淅淅沥沥下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水汽愈来愈浓,淹没房屋,淹没天际,空荡的记忆中只剩三道人影,随后不过弹指间,连人影也没了,独留那一片空白像个无措的稚童,抱紧自己越缩越小,直至消失。
头脑中的不适感彻底消失,莫非榆的魂魄重新夺回主导权,在她睁眼的同时,大量新的记忆铺天盖地般卷如脑海,但这次不一样,没有排斥感,是属于曾经的她的记忆。这些记忆犹如一本厚重的书,迅速翻过又重重合上,莫非榆只觉脑海嗡的一声被填满了,像是找回了装着所有家当的盒子,只是这个盒子上还落着锁。
“非榆?莫非榆?!”
飘渺的声音渐渐凝实,眼神恢复焦点的莫非榆看着一脸着急的郁问樵,忽地捧起他的脸揉起来。
“怎么了?”
郁问樵怔了一瞬,随后无奈地笑了,“我在,是活的。”
感受到温热的温度,听到亲切的声音,莫非榆如释重负,“还得是热乎的好。”
郁问樵蹙着眉,无奈的笑意更深了。
莫非榆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低头摸起来,没有烧伤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她的身体完好无损,甚至比之前更结实了,回想方才进入脑海的记忆书,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离床两步外,鬼医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螭因垂头守在他身后。
莫非榆眼神略过两人,迫不及待地下床向殿外跑去,床铺到殿门少说也有五十米,她竟是只用两步就到了。震惊之余,一红一金两道身影向她飞来。
“灵离大人!”火瑚哭着抱上来。
一旁的跳梁发型有些凌乱,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他环臂打量着莫非榆,随口道:“东西还你了,但以你目前的身体尚无法承载全部鬼主之力,劝你最好不要逞一时之快。”
在看到他二人的瞬间,之前尚存的一点疏离感全然没了,莫非榆轻抚着火瑚柔软的红发,心中泛起的是那股在无尽岁月中陪伴她的暖意。
“谢谢你,跳梁。”
跳梁偏过头清了清嗓,低声道:“……不客气。”
“为什么……”
鬼医的声音自殿内传来,门口三人齐齐看去,他依旧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似的来回变换模样。
他看向郁问樵又看向莫非榆,眼神中的戾气归于平静,像个求知的孩子,笨拙地开口问道:“她为什么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复生?我花了千年时间,寻了数万种办法去拼凑她的魂魄,如今万事俱备,她为何不肯?凭什么不肯?!”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复生的究竟是乘月,还是另外一个人,你和乘月心里都清楚。”
鬼医瞳孔微缩,脑海中淅沥的雨声再次将他拉回到那段远到已经淡忘的记忆,在乘月的记忆中再走一遭,他才想起来他对乘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豆娘……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浮现在他眼前。
记忆中的女孩微睁着灰茫无光的眼睛,捧着一个裂缝的陶碗,微笑着看他。
她头发凌乱打结,穿着不合身的破布烂衫,浑身上下散发着难藏的臭味,所有人见了她都像是见了扫把星,要绕道走,没人愿意施舍与于她,哪怕是连狗都不愿意吃的腐肉。所以她只好在夜里没人时候,去偷饭馆的泔水。
此时夜深人静,女孩用掌心堵住裂缝,好让碗里的残羹不漏掉。她赤着伤痕累累的脚,踏在雪水刚融的地面上,靠着耳中那微乎其微的声音走到一个人面前,微笑着将碗递出去。
她看不见,说不了话,耳朵也不好使,五官里只有鼻子是最好用的,她知道今日找到的饭是热的,还很香。所以今日,他应该会吃吧?
……
“豆娘……”鬼医喃喃道,不断变换的模样最后停在了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身上。
阴晴不定的鬼医、狂虐的鹿先生、懵懂迷茫的小男孩,当这三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莫非榆看向那人的神情无比复杂。
究竟哪一个是他?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
莫非榆轻声叹息,“我们的交易皆已完成,没别的事我们便走了。”
随后莫非榆拉起郁问樵的手,随火瑚跳梁一同化作流光飞向残月河天际。螭因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一道清风便把他推出了寝殿。
“让他们走。”
残风卷起碎片,殿门顷刻修补如新,鬼医的声音随着大门关闭戛然而止。
……
鹿壶山西南。
几十号人在悬崖上慌张但有序地给绳索打结,然后一头绑在石头上,另一头扔下悬崖。三条一臂粗的绳索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三个身宽体壮的男人在素北乐的指挥下测试了绳索的结实度,随后作为先锋军攀崖而下。
“男女交叉着来!动作快!你你还有你,准备下崖!后面的都做好心理准备,顺着绳子往下爬就行,其他的都别想!”素北乐高声指挥着众人排成三列,依此下崖。
聚在悬崖边的人一面着急地往前探头,一面关注着后方焦灼的战况,也有人恐高又怕死,跪在崖边对天空磕了好几个响头,然后站到队伍末双手合十,继续祈祷。
众人后方,柳棋生、时雀、兰归、魏可、井棠,还有五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人呈扇形排开,易方昱手持一柄莲花造型的灵器,作为扇轴位于中后方。
七只散发着邪恶鬼气的小鬼同时进攻,与扇缘之人打成一片。几人之中,柳棋生和时雀两人便牵制住三只鬼,兰归和井棠对一只,魏可和剩下五人对付三只。魏可和井棠各从易方昱那拿了一件灵器,一条灰鞭和一杆血色长枪,开打的瞬间长枪横扫,鞭花交错,刀剑乱舞,飞石如子弹发射,叫人眼花缭乱。
魏可想用鞭子缠住鬼的行动,可接连挥了几鞭都失败了,啧声道:“电视里边的人都是怎么用的?怎么缠个腿这么费劲呢……”他大喊,“小昱总!就没别了吗?好歹给把刀啊!”
易方昱汗水直流,闻言默不做声地白了一眼,没去理会。
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让人适应武器了。
魏可回想着看过的细节,腰杆带动全身一鞭鞭挥出,渐渐找到了一点手感,二十几次后终于缠到一只鬼手,兴奋地将它拉倒在地,离得最近的两人见状卯足劲冲了上去,果断挥刀,断了那只鬼的一条手臂。
可他们迎来的不是转机,而是更加暴躁疯狂的鬼,只见那鬼仰天长吼,震得无数树叶飘零,幽绿的眸子发着狠,单手拔起一棵树猛地向人扔去!
六人拔腿就跑,却见地面黑影越来越大,呼吸间就来到了他们头顶。
惨叫声淹没于树干坠落的轰声中,尘土渐渐散去,粗壮的树干下伸出一只带血的手臂,挣扎着颤抖了两下,便如脱线木偶般落下。
侥幸逃过一劫的几人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只手久久不能释怀。但鬼可不管这些,扔出树干后三只立刻围攻上来,魏可大喊“小心”,又全力挥出一鞭!
凄厉的怒吼掺杂着刺耳的锐鸣此起彼伏,回荡整个悬崖。
漫长的一刻后,下崖的人已经过半,素北乐大喊的嗓子早已嘶哑。
这时附近林中又传来动静,正从侧面向他们逼近,素北乐、予桔和身边的人都拿起手中兵器,对准黑暗,时刻准备死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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