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看看吧。”瑞云帝话音落下,丰泰亲自将奏疏捧到内阁众人面前。
这是谢宴的奏疏,汇报秦地赈灾情况,并着重写秦地大旱贪腐瞒报一事。
首先是从秦地、河东巡抚到经手赈灾银粮的大小官吏都弹劾一遍,有名有姓的列出名单附上。再是御史失职,甚至与廖阳勾结帮助隐瞒受灾实况。而没有主动揭发秦地真相的布政使、都指挥使也赫然在列。
甚至深抓主要矛盾,把陆、贺两党人一网打尽不够,箭头直指两党领袖。
简直是铁面阎王,路过的狗都要被踹一脚。
瑞云帝见大臣们面色铁青,骂道:“这谢宴着实没个分寸,当初各位爱卿在这大殿里荐他当探花,头回干点事却把自己恩人咬了。”
其下众人自然把“万死”“惶恐”这类话忙说一通。
瑞云帝摆摆手:“名单过于粗放,要真不管不顾按着去查办,不光是秦地、河东两省,怕是我整个大临都要无人可用了。这个案子拿下去再好好捋捋。”
皇帝目光从陆宣芳和贺既脸上扫过,又说:“两个巡抚交给三垣司去查,御史嘛,也给三垣司。剩下名单上的这些......三垣司就那么点人恐怕忙不过来。”
贺既:“可按例移送刑部。”
瑞云帝:“刑部现在是荀鹤掌事吧,他倒是个公允的,又和阁老关系亲近,和豫卿是同窗,不至于想要坑害谁。不错,就交给刑部。“
“陛下圣明。”
秦地的事情基本定下,瑞云帝解决心头大患,看殿中一个两个低着头没有往日神气,大发慈悲地喊人搬了四张凳子。
“都别站着了,坐下继续商议。”
瑞云帝:“谢宴此番确实劳苦功高,是个人才,等右都御史的名头卸下去,也不用再当什么编修了,提拔为翰林学士。”
谢宴把廖阳带回京,获得奖赏是意料之中的。但皇帝下面的话却让殿内氛围一变。
“光待翰林院也没意思,让他去六部轮值吧,轮一圈,再留在最合适的部门。”
从正七品跳到正五品十分惊人,但终归没有跳出翰林院体系,谢宴是探花出生又碰上皇帝得意,这调动也说得过去。
而从翰林院到内阁、六部的路上折的人不计其数,一个小人物的任免尚不值得大佬们过多关注。
但要玩轮岗这种新东西,六部掌事的哪个肯答应。
瑞云帝对这个富有创造性的决策还是很喜欢的,得意抬头却见众人神情微妙,于是拉下脸来:“可有不妥?”
内阁众人:“......”
贺既和孟禄虽然偶尔对首辅不是很尊重,但在这种送命题面前很讲尊卑顺序,温顺地闭紧嘴巴。
一贯深谙圣心,不愿让皇帝一句话都落在地上的陆宣芳知道自己怎么也得捧句哏,三成新的脑子转了又转,几个吐息过去还是没找到满意的措辞。
幸好还有孙愈。
吃一堑忘一堑的孙愈慷慨解围:“陛下万万不可啊!”
“哦?说说。”瑞云帝不当昂首挺胸的溜达鸡了,一屁股坐回位子上。
孙愈拉满boss所有仇恨,但浑然不觉:“其一不合祖制,其二是这谢宴之上还有众多资历深的翰林院同僚,如此恐伤臣子之心。
除了个别顽固的,大臣们其实无所谓什么祖制不祖制,这是瑞云帝再见先帝时才要考虑的,他们顾忌的是皇帝安插钉子的意图。
可是真心话秃噜出来就得下桌,还是得拿着礼法道德当由头。
瑞云帝皮笑肉不笑:“说得好。”
孙愈欣喜抬头。
“滚出去。”
瑞云帝从剩下三人身上看过:“孙愈话不中听,但确实是一些人会考虑的问题,陆阁老管着礼部,怎么看?”
陆宣芳:“启禀陛下,臣以为在六部轮值是选材任贤的好法子。大临人才济济,但并非都能各得其所、施展才能。礼部下去就审议礼制,再与吏部一起拟出个进士轮岗的办法......”
“阁老,阁老,”瑞云帝打断,“你有这样的想法不错,但谢宴的事要快办,等不了从三皇五帝开始议礼。”
瑞云帝说完又点贺既。
贺既:“如果要轮六部确实不能等闲处置,实际推行难,耗时也长,不如先只让他去六部中的一个,之后再视情况而定。”
“这个可行,”瑞云帝眼中流露出满意神色,“豫卿觉得让他去哪合适呢?”
“但凭陛下定夺。”
瑞云帝扯出抹笑:“朕想让他去兵部。”
内阁几人纵是知道皇帝迫切想打压陆、贺两党,又一贯不拿人当人看,也不禁咂舌默念了句“歹毒”。
兵部是个公认不好混的地方,不单是责任重、难捞油水,还因为平时上朝才能见着的陆、贺两党指着鼻子对骂这种大场面在兵部衙门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兵部尚书商珏是不多的明牌贺党。他和卫国公府、贺府都交情匪浅,之前陆、戴二党相争时选择明哲保身,贺既卷进去后就也下场了。
兵部有名义上的调兵权,统兵权却在陆党一派的都督府手上。
两个系统三天两头打交道,一个个胳膊比兵部文官们腿还粗的武将往兵部门口一杵,话不投机就开干。
从兵部尚书到主事,各个桌案下都摆着斗大的石头。有次其他部的去找商尚书批条子,回来传他一边举石头练膀子,一边捏着毛笔签名。
总之两党快把兵部这一亩三分地打成太极阴阳鱼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皇帝这一举动大大剌剌拿人当靶子,把一新手小白摆到党争漩涡中心。
贺既摸透了皇帝大搞制衡之术的心理,一时也说不清他是想揠苗助长,还是要送谢宴一个斩草除根。
总之,谢宴进兵部一事也各退一步地敲定。
宫人捧上新摘的荔枝,口感比上次的好,瑞云帝多吃了几粒,分给阁员一人两颗。
“吃个新鲜而已,还是不及岭南进贡的。”皇帝离开前如此说。
......
陆宣芳和贺既一前一后行在宫道上,各自无言。
宫门外相对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用料极其考究但制式简单。另一辆做工精致,车帘放下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帘幕上透出橙黄色的微光,在黑夜晕出暖意。
陆宣芳:“芒种已过,豫卿还是畏寒吗?老朽新得了两株百年山参,赶明都遣人送到府上。”
“多谢阁老关心,两株山参贺府还是不缺的。”
贺既上了后一辆车,初一愤愤道:“这老东西说话忒恶心。”
“呵,又没有本事朝皇帝狗吠。”十五补充。
“就是就是。”初一握紧拳头。
贺既:“这一人一句下来,我倒是没那么气了。难得你们两个一起出来,可是查到点什么?“
十五正色:“谢宴的背景查出来了,他的老师是蒋著。”
贺既两指合并敲在窗沿:“瑞云元年辞官归隐的蒋著?“
“正是,”十五说,“初次梳理谢宴轨迹,知道他从瑞云十三年起曾在岭南一户普通人家住过两年......”
“瑞云十三年,那年他落第了。”贺既说。
“主子知道?”
“巧合而已,你继续说。”
“头次查到屋主是个普通人,并未在意。但后来专门查千字文的人却也一路查到了岭南。
“戴瑶有一学生,中了进士但并未入仕途,爱四处周游,形迹遍布全国。瑞云十二年这学生去找戴瑶,说了什么不知,但有人看到他离开戴府时拿了一个长条木盒。后来这学生带着东西一路南下,在岭南停留过一阵子,等他再出岭南,行囊轻便再无人见过木盒。
“巧的是这学生与荆楚的一个举人是同窗,而那个举人与谢宴关系颇为密切。接连巧合下的普通反而成了不寻常,于是我们继续深挖屋主关系。最后查到那屋子里住的就是蒋著,房子是以他一个老仆的名义买下的。”
贺既问:“三垣司也查到了?”
十五摇头:“三垣司去过岭南,但我和初一倾向于认为他们没有查到这一层。蒋著应是刻意隐藏了行踪,如果不是有那副字,暗卫不会追查那么深。”
“但是皇帝应该知道了。”
贺既有了判断,皇帝方才各种奇怪的举止在他心里串联成线。
难怪皇帝这么快就选定培养谢宴去当朝堂上的第三人。
一个足够聪明、有能力理清秦地一团乱麻安然返京的人,不仅和陆、贺两党都没关系,还用一封奏疏把两头都得罪透了。
内阁把谢宴推到了台前,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今天贺既和陆宣芳脸色越难看,皇帝便拥有越多掌控一切的快感,更容易把谢宴看作自己人。
但这些还不足以让皇帝直接把谢宴插进六部,需要有更重的砝码。
......
如果他知道谢宴和蒋著的关系就说得通了。
曾经的兵部尚书,先太子的老师,又教过瑞云帝一段时间,深得圣心,却在瑞云帝坐稳皇位后功成身退,何等光风霁月。
他离开时,皇帝还是个正常人,还没有利欲熏心,还没有像吝啬鬼一样天天躲进被子里数手上的权力。于是蒋著活成了皇帝心里的标准忠臣,不染指皇权半分。
瑞云帝要是想展现自己的平易近人,甚至可以喊谢宴一声师弟。
可能皇帝自己都觉得撞了大运,怎么有这么合适的“棋子”。
但是瑞云帝怎么知道的?
贺既:“三垣司查到也没什么,要是谢宴自己说的,便耐人寻味了。”
谢宴已经入局,若是其站稳脚跟,自己和陆宣芳有一方在瑞云帝心里就成了并非必要的。
实话说,陆宣芳离皇帝更近,贺既现在并无把握扳倒他,不然秦地旱灾的事情也不至于拖这么久。
若拉拢谢宴,成功了就继续维持两党对立现状,皇帝可能再扶持新人,一切几乎回到原点。即使拉拢失败,和谢宴走得近些,也许能让皇帝与他产生隔阂,有利无害。
如此,明面上便和谢宴交好吧。
但是谋定瞬间,一个荒诞的想法突兀出现——若是谢宴真能为我所用,为何不能反向利用皇帝的信任?在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从最亲近的地方捅下一刀。
多么简单有效。
但不能细想,细想就让人发笑。
要怎么让一个承蒙天恩的人甘当自己手里的刀?尤其在这人可能已经主动投向皇帝的情况下。
又如何让所有人相信这把刀不姓陆也不姓贺?痴人说梦罢了。
贺既把方才握在手里的荔枝分别给了初一和十五,将不切实际的想法封存,想着还是要脚踏实地。
他问:“上回说不错的荆湖馆子是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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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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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空降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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