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一条路,不论如何,淳都要活下去。”
泽田纲吉挺直身板,倾向世初淳。他额头贴着她额头,两人视线交错,世界在彼此间倒错,哀悯地宣告着彭格列家族败亡的事实。
“我、彭格列已经没有未来了。”
“怎么会没有未来!”
生离死别在即,世初淳身体抖得不像话。
她下意识反驳泽田纲吉,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她的声音在抖,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同样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白气在在四周溢散。
“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不要听。你在这里,我在这里,现在就是未来!”
世初淳自觉站在险峻的悬崖绝壁边,每次往下掉落,以为到了渊底,残酷的现况就还能再下落一些,一次次推得她往更为严峻的万劫不复而去。
她被山崖上不停掉落的滚石砸得血肉狼藉,由里到外,都是惨不忍睹的疤口,却已失去了躲避的念头。
反正迟早会遭遇不幸,何不耐心地等待着它降临。只待脚下踩着的不安定基底再次塌陷,然后沉入死亡寂静的永眠里。
偏偏她一个断了腿的人,因再次见到亲切对象萌生出逃跑的切望。
“阿纲——”
世初淳反手抱住泽田纲吉,用她被砍断半块手掌的手。
被踩塌的肩背压垮肋骨,插入内脏。她的躯体身负重伤,却因五内的伤痛过于剧烈,半分感受不到身躯的异状。
嘴角溢出的鲜血沿着下巴,濡湿泽田纲吉的肩膀,世初淳犹然未觉。神经处于极度紧绷状态下,随时就会崩断。
她紧紧地拥着失而复得的泽田纲吉,泛着哭腔的语调,无一不是祈求。
“我们逃走吧!哪里都好,跑到天涯海角、深山老林,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拜托你,带上我。去哪里都好,哪怕是死,也请让我跟着你。别丢下我,别自己走,不要丢下我……”
“淳。我活不了了!”
彭格列教父截断她的自我欺瞒,沉声宣布他必死无疑的现状。
被抢白的世初淳,僵在原处,进入僵直状态。
“我明白,我都明白。淳这段时间一定过得很痛苦,是我不好。没有保护住你,也没人保护住大家。无论是作为首领、朋友、亲人、爱人……全都是失责。”
懦弱也没关系,痛苦也实属常理。想回避,要结束,不想去面对,这都是正常的,他也有过这种时期。可冷峻的现实不会因你蒙受过大量的伤害就轻饶过你。
生命一点一滴流失的泽田纲吉,脸颊贴上世初淳的脸颊,用尚存的体温传输着他的心意,与耳语厮磨贴近的,是分分钟就要上演的别离。
“在哭过累过伤心痛苦之后,直面你的命运吧。”
诉说着自己死亡信息的黑手党教父,克制而冷静。他望着女人的眉宇尽是怜惜,“白兰不会放过我,你知道的。”
在紧迫的生机濒临窒息,于葳蕤的绝境中湮灭。
心痛如绞,似刀山火海侵袭,世初淳猛地咳出一口血,恢复了清明。
“这是什么命运!这怎么会是你和我的命运!”
“我还活着,你怎么会活不了?你分明还在这里!”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离开枯枯戮山赢得的短暂自由,促使她进一步落入更深的囚笼。
这该死的浮云翳日,与奔丧何异,跨过一座山峰又遇一处深海,无尽无休的苦厄不可匹敌。
莫不是真的要她剖出心来,才有资格纵情享乐?还是说,光是存活就是一种莫大的不幸。
生者皆有罪,存活即受业。
往日的坚定付诸一炬,所谓的执着可笑至极。八兆亿分之一的奇迹,没有在这个时空降临。
在有且只有一个的少年,携带他的同伴们击破绝望机织的夜幕之前,困守在绝地的人们,是实打实地在风饕雪虐里打熬。
被毁灭的时空里的人们,经受的苦痛实乃真真切切,刹那的孤寂即为永夜。
以往珍惜不过的生命,在目击耳闻珍视的事物挨个消失殆尽之时,也就丧失了相应的意义。
本该死去的奇妙生物丘比,再次出现。它旁若无人地在剑拔弩张的战场散步,无声地邀请着世初淳许愿。
可祈祷祝愿的心意,势必凝结出诅咒的果实。真乃四面都是悬崖,随处可见峭壁。
被告知了孵化者真相的女性,万念俱灰。她跪在尸堆里煎熬,要张开口喉咙却已失声。
倘若为他人而祈祷的祝福,必然引发世界的大火,那她就私我到焚尽自己为止。女人徒劳地伸出手,要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千百次、上万次地祈愿,如果她没有出生过就好了。如今她要把它变为现实。
彭格列世代相传的超直感,在此时发挥作用。黑手党教父隔着手套与她十指交握,传递着藏在旧日里的融融。
在一无所有的来,一无所有的去之间,专属彭格列的死气之炎,从里到外包裹住世初淳。
与她同行的伙伴握住她的手。
是库洛姆的眼罩、一平脸颊的红晕,风先生的长袖子等温暖到要人泫然欲泣的回忆,在龟裂到全是割伤人的现状里,艰辛地粘合重创的伤口。
“淳,你后悔和我们相遇吗?”
在宿命里彷徨的女性不免哽咽。
从前她见到泽田纲吉的眼,便以为那是工蜂勤劳酿出的蜂蜜。里里外外裹满了浓郁的甜,令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现下见了,只有无限的哀伤萦绕于胸。
一对上他的眼睛,眼泪就忍不住要流淌。
“不后悔。但是大家都……包括阿纲也要……”
“许下那样可怕的愿望是不行的,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总有一个人能够阻止疯狂的白兰。成人的世界太过残酷的话,那淳回去吧,到我们学生时代去,在一切还富有希望的时候。”
可以的话,他想和淳做同学。他们会一起上学、放课,做学生们会做的所有日常。她会在一个健康的家庭成长,有疼爱她的家长。
如果能够再相见,年少的他有幸见到她,以他当时怯弱到看家护院的吉娃娃都能追着咬的性子,想必是要哭了吧……
如果上苍愿意多加怜悯,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真是想想就叫人憧憬。
那是主调和的大空也协调不出来的事况,兴许幸福从来都短暂。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在一起生活。”
世初淳捧着泽田纲吉的脸,“我们会买一栋房子住在一起,和大家组成团体。我们会老到掉光牙,拄着拐杖……拜托你,求求你……”
“不要……”
“对不起。”
人许下愿望,确乎是抱着殷切与期待。可距离它实现的道路,未免过于曲折和漫长。泽田纲吉苦涩地蹭着她脸颊,“我要食言了。”
“淳原谅我吧。”
接淳来本部,其实是为了给她更优厚的生活。
没想到要她这样的伤心。
泽田纲吉眼角滚下来的血,滴在世初淳唇上,为她失色的嘴唇增色。他的眼睫毛与她的眼睫毛相碰,细细密密的情感交融,有一滴泪珠挣脱世初淳眼眶坠落。
当血水融合的水珠在污血染色的红土地上,砸出一个皇冠形状。赞叹着彭格列家族还留有一点能耐的白兰,挥出镰刀,一刀砍下彭格列十代目脑袋。
在人头与身躯相分离的一刹,世初淳发了疯似地扑上前,要保护她仅剩的同伴。
可还是慢了一步。
为什么,偏偏慢了一步?
温热的血液泼洒在女人的脸部、身躯,比连续下了好几个月的瓢泼大雨还来得气势汹汹。
断送延绵十个世代的黑手党家族的行动,连辞行都显得那么的刻骨铭心。天地都要为之开眼,透出潜藏多日的微光。
多么盛大的葬礼。
关注着学生们成长乃至崛起的女人,也亲眼见证了他们谢幕的一刻。世初淳的意志毫无疑问地清醒着,却比任何时刻还要沉沦。可纵然愤怒到失去理智,破罐子破摔也没法子破局。
在宿云遮蔽月亮的夜晚,连引路的星光也衰微。
留不下珍重之人的世初淳,成了目睹彭格列分崩离析的见证者。
摧心折骨不足以形容。
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白兰·杰索……
重复的呓语形同咒诅,彻骨的怨恨浓缩为毒药。
“白兰·杰索,你会失败的!你一定会失败的!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你毁灭掉多少个时空,不管你摧毁了多少的家族,你一定一定会被彭格列打败的!”
悲痛到双眼溢出血泪的女人,怀抱着无头的尸体。她任由沸腾的死气之炎灼烧自己的躯体,烧掉漫天彻地的凄惶、无助,让时代的灰烬下落,培育出新生的枝丫。
毁灭了无数个时空的密鲁菲奥雷家族首领,捧着被风吹到他手边的绸带。他目送着这对有情人的消亡,他知道,这不会是结束,有趣的晚宴会再度开场。
“期候再次相会,哀世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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