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时代的很长时间,孟顺颂都跟在孟合意身后。
那时候的孟顺颂没有长开,不论是老师同学,都会对孟顺颂说,你妹妹长得真漂亮。
躲在孟合意身后的孟顺颂脸会变得很臭。
孟顺颂便和他们解释,可他们依旧会夸孟顺颂很漂亮。
有时候孟合意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孟顺颂是男孩子,可相比于用英俊去形容那张脸,更适合用漂亮。
皮肤白皙,嘴唇红润,浓密的头发如海藻。
像一株玫瑰花苞。
和房子一样,住在里面察觉不到变化,需要分别才能看清。
那张脸依旧漂亮,却成熟了许多,清晰的下颌线,眉眼越发深邃,就连当年清瘦的身体也变得高大。
修长的身体裹在昂贵的西服里,似乎并不在意谁回来了,矜贵冷淡。
工作多年,在对人的时候,孟合意并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他早已准备好,在和孟顺颂对视时,向对方微笑,可是对方并不肯看他,孟合意神色微僵。
并不是被忽视的难堪,而是酸涩。
如在外地多年,再回来时,孩子已经和自己不亲近,那种酸涩和愧疚。
孟项荣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场景,似是没了兴趣,“春平,饭菜好了没有?”
刘阿姨正着急地看着孟顺颂,她也不知道孟顺颂这是怎么了,明明很想孟合意,终于见面了,却像个倔强的孩子,不肯看孟合意,也不肯和孟合意多说一句话。
孟项荣催促,刘阿姨不得不去厨房,叫王叔一起上菜。
孟合意在孟项荣的招呼下坐在餐桌前。
“你走了之后,他又成了老样子。”孟项荣弹烟灰。
这句话听起来没有问题,可孟合意能感受他对孟顺颂隐形的攻击。
孟合意抿唇。
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孟合意并没有注意。
好在孟项荣转移了话题,“盛风是我当年办的第一个公司,我对它的感情很深。”
“你妈妈当年也在那里工作过,要裁掉的话,你肯定和我的心情一样,都很不舍……”
“现在盛风当家的不是我,不如这样,你和顺颂讲讲,兴许他会帮你。”孟项荣弹烟灰,“毕竟他也叫过你几年的哥哥。”
这个时候,孟合意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等他看过去时,依旧是孟顺颂冷淡的脸。
他并没有看自己。
孟合意垂眸,“董事长曾经说过,公司不能靠感情,现在的一部对集团来说,确实是无用之物,淘汰是必然的。”
顿了一会儿,孟合意又道:“顺颂事务繁忙,不用插手这样的小事。”
椅子挪动的声音,孟顺颂在孟合意对面坐下。
孟合意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餐盘。
孟项荣嗯了一声,“裁掉也好,到时候调你回总部工作,离顺颂近一点。”
“当初我让你进公司就是想培养你当顺颂的助手,在底下历练了三年,也该回来了。”
孟项荣这几年的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一盒,刚点燃的烟很快又吸到尾部,摁灭在烟灰缸里。
不经意地一瞥,他看见孟顺颂握紧了餐巾。
“这些年,手里有一些积蓄,我想到外面看看。”孟合意没有明确回答。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力地松开。
皱巴的餐巾掉在桌子上,像是被丢弃的垃圾。
孟项荣想。
“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孟项荣如真的要孟顺颂的认同般问,“对吧?顺颂。”
没有等来孟顺颂的回答,刘阿姨和王叔端上了菜。
都是一些家常菜,有孟合意爱吃的珍珠藕丸子。
也是孟顺颂爱吃的。
饭菜上来了,大家都再无话。
圆滚滚藕丸子摆在盘子里,依旧是二十个。
在孟合意来孟家之前,孟顺颂并没有特定爱吃的东西。
后来见孟合意喜欢吃珍珠藕丸子,他也跟着喜欢。
刘阿姨通常是煮二十个,他们一人十个,分到两个瓷碗里。
孟顺颂从不去吃自己碗里的,要吃孟合意的。
最常见到的场景就是,孟顺颂和孟合意脑袋抵着脑袋,去吃一碗藕丸子,吃得满嘴都是。
孟合意给孟顺颂擦嘴,孟顺颂也学着孟合意的样子给孟合意擦嘴。
那时候是夏天,吃完后,两人躺在院外面的榻榻米上,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刘阿姨和王叔一个人拿一个蒲扇,给他们扇风,打蚊子。
那是母亲去世后,孟合意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而现在,比从前更加美味的食物,却没有一个人吃,任由它在众多食物中慢慢凉掉。
即使他和孟顺颂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对他的感情没有掺假,即使他们三年未见,他依旧认为孟顺颂是自己的弟弟。
也许孟顺颂现在已经不再爱吃,孟合意还是想试试。
他夹了一颗……
王叔这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眉眼相似。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叫了爸爸。
原本要给对方的食物,忽地落入自己碗里。
孟合意看向孟顺颂。
孟顺颂依旧冷淡,事不关己。
没有了刚才居高临下看戏的漠然,孟项荣脸堆在一起,笑起来,嘴里还是斥责,“谁让你们来的,说了今天爸爸有事情。”
女孩扑进孟项荣的怀里,“我和弟弟想爸爸了嘛。”
“我们饿了,爸爸。”
“来之前没有吃饭吗?”孟项荣刮了刮女孩的鼻子。
“没有,不和爸爸一起吃,都没有胃口。”
孟项荣又笑起来,让刘阿姨准备两幅碗筷。
刘阿姨愤怒,到底还是去拿了两幅碗筷。
孟顺颂的母亲去世多年,再去结婚生子是正常的事情,孟合意握紧竹筷。
可是……
和孟合意打过招呼,又叫孟顺颂一声哥哥后,两个孩子坐下来吃饭。
他们吃饭并不认真,一边玩着电子产品。
孟项荣和他们讲话,他们偶尔回应。
孟项荣并不生气,慈爱地看着他们。
鲜嫩的鱼肉忽然难以下咽,孟合意想起来,孟顺颂有一次边吃饭边看他母亲的相册。
孟项荣怒斥他吃饭不认真,把他关进了小黑屋,整整一天。
出来后孟合意便再次看到了那双空洞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孟项荣可能并不那么爱孟顺颂。
明明现在双胞胎姐弟也一边吃饭一边做别的,孟项荣并没有惩罚他们。
孟顺颂离席了,孟项荣只是看着双胞胎姐弟,并不在意他。
只有孟合意看着他冷清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不多时,孟合意说自己吃饱了,想要转转,孟项荣头也不抬地嗯一声。
厨房里,刘阿姨压抑自己怒气,“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董事长外面还有两个小孩,是你走的那一年,这对双胞胎姐弟忽然找到这里来,要找他爸爸,当初还以为他们找错地方了,叫来小少爷,结果小少爷对他们说,孟项荣不在。”
“小少爷大概很早就知道了。”
“妻子去世,再结婚生子没有错,可你要是享受亲子之乐,你就去另外一个家,为什么要当着小少爷的面,好像深怕小少爷不知道他根本不爱他这个孩子一样,哪有这样当父母的。”
“在外人看来,集团现在是小少爷在管,看着是孟项荣更加器重小少爷一样,其实合意你不知道,大权还是在董事长手里,只是双胞胎年纪小,让孟顺颂看管几年罢了。”
“盛风原本是夫人的,要不是怀了孩子……”刘阿姨知道自己说多了,停下来,叹息。
云逸集团的一个标志就是盛风,孟项荣在外面卖情怀,总说盛风是他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一开始的盛风股权完全在孟顺颂的外公手上。
孟顺颂的外公并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到了年纪便把盛风给孟顺颂的母亲。
孟顺颂母亲怀孕后,孟项荣便暂管盛风的事务,大概是生产后元气损伤,孟顺颂的母亲一直缠绵病榻,甚至会说一些胡话。
流言就此传出,孟顺荣的母亲疯了。
孟顺颂的外公外婆受到的打击很大,没有心力再去管公司。
盛风自然而然成了孟项荣的。
“合意,你今天晚上还回去吗?”刘阿姨停下手里的活,紧张地问。
“留宿一晚好吗?你的房间我们每天都打扫,你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睡在一起。”
孟合意没有回答,只是问,“刘阿姨,你说顺颂生病了是什么意思?”
刘阿姨一顿,随即慌张地擦拭桌台,“小少爷没有病,没有病,我只是开玩笑的。”
孟合意拿过刘阿姨手里的抹布,“刘阿姨,你不相信我吗?”
刘阿姨垂下头去,“我只是害怕……”
孟顺颂的外公和外婆没心力去管公司,也没办法去照看自己的女儿。
孟项荣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什么,同意他把他们的女儿送到精神病院里。
那里面监管很严,只有孟项荣允许,他们才能看到孟顺颂的母亲。
隔着玻璃,孟顺颂的母亲凄楚地流泪,那是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场景。
如果孟顺颂得了和他母亲一样的病,孟项荣会毫不犹豫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她本来打算把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的,可是又不忍心,怀抱一丝希望,告诉了孟合意。
天彻底黑了,厨房灯光昏暗,像个巨大的墓穴。
“那天,我看见小少爷在外面的榻榻米上和别人说话。”刘阿姨情不自禁地抖起来,“可是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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