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谁也没有出声。
谢臻正经端坐，目视前方，余光打量身边闭目养神的男人。
齐淮章，安皇后的嫡长子，据传，前些年的南蛮叛乱，他曾率领不及对方三成的兵力，翻越地势崎岖复杂，常年瘴气弥漫的南荽山脉，借助后方南海的地形优势，完成围剿，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当年的亲历者后来形容那场战役，那叫一个触目惊心，血流成河，所到之处不论妇孺，一个不留。
即位太子后，伺机打压以瑾贵妃为首的二皇子党势力，在朝堂上握稳权柄，势力滔天，可见此人雕心雁爪，城府极深。
这样的人，跟自己又怎么会产生联系，当下疑窦丛生。
收回视线，不小心和面前的三皇子对个正着。
对方和齐淮章不太相似，五官更加柔和，一双桃花眼生得风流多情。
齐愔率先开口：“这位姑娘贵姓？”
“民女姓谢，单名一个臻字。”谢臻朗声回答。
“是谢姑娘啊，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最近可不太平啊。”
“只是碰巧路过，遇上了这位公……太子殿下。”
“那……”齐愔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对面闭目养神的人毫无征兆地掀起眼皮，凌厉的视线望向他，立马噤声，车厢内恢复宁静。
马车内饰极尽豪华，与朴素的外表截然不同。月光透过云锦织成的帘子，打在头顶悬着的木刻浮雕上。
浮雕上一群人跪伏在地，作祈求状，为首之人看不清脸，只是从身形上推测应是位女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手上力道收紧，回头才发现齐淮章正看着她，“在看什么？”
“没坐过这么气派的马车，和它交流下感情。”谢臻歪头对着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鬼话连篇。
没再理她的胡言乱语，齐淮章收回视线，不再多言。
马车缓缓停稳，被拽着的手终于松开，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跟着下了车。
“恭迎太子殿下回府。”掌事的管家已经候在门口了。
齐淮章下车后，朝谢臻伸出手，示意她扶着，在众人热切的视线下，谢臻只好伸手。
不出所料，左手被抓住就再没松开，谢臻木着脸穿过人群，内心后悔不已，早知道离开鬼市的时侯应该先去抢一副绘面的。
夜已深，宸德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室内烧了地龙，暖融融的。谢臻坐在雕花小椅上，手里捧了杯热茶，茶汤清绿，香气馥郁，可见自是绝品，茶汤入喉，驱散了暮秋的寒意。
坐在正中间主位上的人慢声开口：“今日早朝上的那件事，你怎么看？”
早朝，这是她可以听的话题吗？
“安平侯乃朝中重臣，曾亲自率兵平定北疆叛乱，又辅佐了当时身为太子的元孝帝登基，有拥立之功，其长子现为镇北将军，戍守边疆，这样的人物突然失踪，朝廷那边重视也不足为奇。”齐愔虽疑惑，但还是应答了。
又是失踪？谢臻喝茶的手一顿。
“父皇派孤去调查此事。”
“他最后一次上朝已逾七日，朝中无人知道去向，他夫人也因为此事生了重病。”齐愔回忆着下朝后从众人谈论中收集到的情报
“孤打算明日去一趟安平侯府。”齐淮章轻轻地呷了一口茶。
“我可以一同前去吗？”谢臻看向齐淮章。
两人的视线扫过谢臻，齐愔率先失笑，“谢姑娘，方才你也听见了，此番前去并非玩乐。”
“民女略通医术，可为夫人医治。”她当然不会，瞎掰的。
齐淮章凝视她镇定的神色，真诚的眼神。
半晌，缓缓开口。
“可。”
望向窗外凝如浓墨的夜色，“月影。”
听到主子的呼唤，月影从上方出现，惊呆了谢臻。
“……算了，月霜，你带她去柏川阁。”
“是。”一袭黑衣的女子从天而降。
“……”抬头望了眼悬在上空的房梁，不禁感叹，真结实啊。
谢臻跟在月霜身后，悄悄打量。
女子身材高挑，脚步轻盈，长发被一条黑色的束带系在脑后，随着走路的动作，一甩一甩拍打在腰间的佩剑上，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回过身。
谢臻这才看清她的脸，眉宇间透着英气，凤眼上挑，面容沉静，没有一丝弧度的薄唇轻启。
“这位……”
“我姓谢。”
“谢姑娘，柏川阁到了。”
是处相当僻静的小院，宽敞明亮，格局雅致，山茶花开得正盛，给萧瑟的深秋平添了抹暖色。
“多谢这位月霜姑……”没等她话说完，眼前就旋过一阵风，霎眼间消失不见，吹了她一脸寒尘，“阿嚏”。
听到外头的动静，里面也传出热情的声音，“谢姑娘来啦，外面凉，快进来。”眼前掠过一抹青色的衣角，来人面庞青涩，梳着丫髻，笑意盈盈。
“你是？”
“奴婢春笙，管事的同我们说啦，由我们来照顾谢姑娘的起居。”
“我们？”谢臻疑惑。
“春笙，谢姑娘还没来吗？”一道疑惑的女声响起，伴随脚步声出现，同样的青色衣角，同样的丫髻，甚至连脸都是一样的。
“来啦，春绵。”春笙拉上谢臻，就把她往屋里带。
谢臻被她拉得直踉跄，“春笙，小心着点，伤到谢姑娘了可怎么好。”
春绵赶忙上前扶住谢臻，不赞成地看向春笙。
“我没事。”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春笙也吓了一跳，“对不住啊谢姑娘，这柏川阁从未有人来过，一来居然还是位生得如此标志的姑娘，实在欢喜。”
“这里没有人住过吗？”看那院落干净得连片落叶都不见，她还以为这定然有人长居于此。
“只是打扫得干净些罢了，从未有人来过。”虽然长得一样，春绵似乎比春笙成熟得多，性子也安静些，“热水已经备好，奴婢伺候谢姑娘更衣。”
“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谢臻摆摆手，示意她们去休息就行。
“可是……”春绵和春笙两人犹豫。
“没关系，已经很晚了，你们先下去歇息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是，奴婢遵命。”
“是，奴婢遵命。”
见她坚持，两人应下，等二人离开，谢臻长舒一口气，褪下衣衫，坐进盛满热水的浴桶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全身，洗去疲惫，雾气蒸腾，谢臻的脸变得朦胧，一双杏眼凝着看不懂的情绪。
她原以为齐淮章带她回来，是为了询问有关鬼市上发生的事情，可他什么都没问，甚至提都没提。反而告诉她有关安平侯失踪之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水流荡过手腕上的红痕。
“力气还真大”。
站起身，披上放在一边的干净衣袍，单薄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半遮半掩，勾勒出有致的身形，水珠顺着打湿的青丝从细长白皙的脖颈落下，原本素白的脸上染上一片绯红，眼眸微眯，唇珠饱满。
爬上内室的卧榻，摸摸柔软的被褥，脸埋在上方深吸一口，和齐淮章身上熏香的味道有些相似，叹了口气，想来人和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啊，她这么多日来，只能睡在废弃寺庙的破蒲团上，连棉絮都漏空了，硌得生疼。
今晚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离奇消失的张婶、多日不见踪影的安平侯，以及……齐淮章，但愿明日能在安平侯府解开疑惑，这么想着，意识开始消散，抬手熄灭榻边幽幽燃着的蜡烛，沉沉睡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的卧榻前，站了良久，伸出手，在即将碰到的时侯，又停住不动，转而帮她掖好被角。
睡梦中的谢臻感觉有点热，一抬腿就把被子掀了。
“……”
又给她盖好，再掀，再盖，再掀……
忍无可忍，索性扯了床围上的系带，给她绑起来，见她终于不动，安心离开。
次日，谢臻醒来已是午时，迷茫地望着四周，没有破旧漏雨的屋顶和散发霉味的蒲团，除了身上一如既往的酸痛，一切都变了。
缓会儿神，才想起来这不是在寺庙，不过为什么动不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床上，神色大惊，挣扎坐起。
“谢姑娘，午膳已经备好了，殿下吩咐奴婢带您去用膳。”春绵带着干净的衣裳走进来，替谢臻梳洗更衣。
“昨夜我房内进过人吗？”
“奴婢昨夜一直在门外守着，未曾见人进来。”春绵疑惑。
谢臻点头表示了解，赤色的珠钗与她的肌肤极其相衬，春笙最后替她点上淡色唇脂，“姑娘生得真好看。”
她今天穿了件粉红的裙子，春绵见她一脸愁色，安慰道：“姑娘穿着很好看，要是笑起来就更是绝色了。”
知道她大概是误解了，没说什么，莞尔一笑，披上白色毛领大褂，起身前去用膳。
等谢臻到的时侯，齐淮章坐在正中间，左边是昨日见过的三皇子齐愔，右边坐着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身着绯色官袍，三人正交谈着什么，见了她面露不解。
“愣着做什么，坐。”齐淮章缓缓出声。
谢臻顶着视线，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齐愔见她神色异常。
“谢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齐淮章抬眼，望着她。
“睡得倒是不错，只是，昨夜府上是不是进贼了？”
“为什么这么说？”齐愔对此感到疑惑，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也望了过来。
“我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
“咳咳！”
齐愔被惊得连手上的藕粉丸子都掉了，官袍男子被惊得直咳嗽。
齐淮章眉心一跳，深吸一口气，缓缓送出，“没有，你大可放心。”
谢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什么值得偷的吗？”
“……”是啊，府上遇贼和穷得一清二白的她有什么关系呢，豁然开朗。
昨日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馒头，胃里早就空了，清炖蟹粉狮子头、香酥鹌鹑、鲍鱼燕窝粥、人参乌鸡汤……真好！
齐淮章食欲不高，喝了碗燕窝粥，就坐着看谢臻吃。
她的吃相文雅，但速度却极快，一口接一口，毫无空隙，见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
“钱徕，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这两日未有人出入过侯府，除了一位布坊的老板。”
“布坊老板？”谢臻发出疑问。
“……”钱徕不知所措地看向齐淮章，见他神色如常，“是的，不过不是绣金阁的，他进去的时侯带了一个木箱，具体是什么不知。”
“孤知道了。”
谢臻跟着齐淮章上了昨日的马车，齐愔和钱徕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三殿下，您给下官透个底，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钱徕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齐愔举起手边的象牙扇，一脸神秘，“钱大人糊涂啊，你觉得何人能做到在皇兄府上来去自如，且不会惊动暗卫的？”
这这，这这这，真是糊涂啊……
见钱徕一脸震惊伴着懊悔的神情，齐愔满意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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