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自从当年见过狐妹的女儿后,杨婵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念想。

那便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一个香香软软的、可以一直待在圣母宫与自己作伴,自始至终也只会依赖自己一个人的孩子。

不必再担心她会被半道赶来的二哥截走,也不必担心她哪天会像相依为命的二哥那样,仅仅因为旁人的无理取闹,便不得不狠下心肠舍她而去。

那个承继于自己血脉的孩子,将会是她往后枯守华山时转身即可见的开心果,亦是她此后漫长神生中唯一的慰藉。

有了她,她便不再孤单。

不再……孤单么?

这个念想实在太过美好,以至于杨婵闲暇之余,总是会不自觉去幻想那幅自己抱着孩子耐心劝哄的温暖画面。时日一久,心中自是有些着相。

倘若,倘若真的能有那样一个孩子……

心中的期待终究是按捺不住,日复一日地涌上心头,叫嚣着要梦想成真。纵然杨婵早已修成仙身,也终难逃这执着已久的尘世妄念。

于是,等她从这抹执念中回过神的时候,眼前由早年二哥所赠予的珍贵无匹的千年沉香木,早已化作一个正哇哇大哭着,要她去抱去哄的襁褓婴孩。

竟是误打误撞,终于让她掌握了点化死物的本领。原是需要一滴心头血……

难怪之前多次都未能成功,原是如此。

多年心愿终于达成,杨婵心中顿时被满满的喜意充盈,前些日子对于点化死物始终不得其法的懊恼也登时一扫而空。忙不迭弯下身子将面前那个小小的襁褓从石桌上抱起,一边轻拍那孩子被襁褓包裹着的小身子,一边柔声哄道:“孩儿乖,不哭了,以后这偌大的华山啊,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只要往后你不轻易离开我,我便会一直对你好的,啊。”

一番话脱口而出后,怀中的孩子终于不再哭号,而杨婵也终于从自己的这番随口之言中,惊觉自己这些年来对于自家二哥二嫂的怨念究竟有多深。

对于多年前的被迫离家一事,她虽然可以为了不让二哥为难而选择背着包袱从容离开,可心底的感情却是骗不了人的。

至少,就骗不过她自己。

——原来她始终都未能释怀。

这些年来,她在二哥面前虽然每次都能作出一副温和良善的大度模样,可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这份失落,不单单是因为对方甘愿为了患得患失的妻子而选择妥协,将相依为命的妹妹赶出家门的难堪;也并不全然因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逐渐被他的妻子与兄弟们取代,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角落的伤感。

终究还是因为……她太寂寞了。

多可笑。

一个神仙居然会觉得寂寞。这话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偏生她就做了这第一人。

起初来到华山之时,习惯了家中热闹的她还无法适应这种冷清寂静的感觉。每日若有山民祈愿还好,她附身神像中含笑听着,倒也能自得其乐。可若无事可做,那颗敏感脆弱的心里便会禁不住胡思乱想。

以往发生的那些事被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到杨婵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那一幕幕或哀伤、或绝望的画面。到后来,所有的事情都无须再费力回想便能轻易忆起之时,杨婵终还是避不开生而为人的本能,开始思念起了家人。从远在灌江口的二哥和哮天犬,渐渐思忆到死去的父母与大哥……

她时常会想,倘若他们都还活着,有双亲坐镇,二嫂肯定无法再赶她走。届时只要二嫂不做得太过分,那么他们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罢……

这样的想法,常常会在无人之际浮上心头,成为她期盼已久却又无法实现的美梦。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杨婵都难免心含期待地畅想一番家人和乐的情景,继而悲从中来。

毕竟,除了相依为命的二哥之外,她的家人们再也回不来了。当年他们亲眼所见,父兄被手段狠辣的大金乌驱散魂魄,永无重生之机,而母亲瑶姬,听二哥说,亦被十日晒化,灰飞烟灭……一家五口,竟是再难团圆。

所以,与其说重回杨府是她的美梦,倒不如说是一种寄托。一种明知无法归家,于是只能硬生生压在心底,不敢教旁人发觉的寄托。

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支撑着杨婵在华山圣母宫中日复一日地承受着寂寞的侵蚀。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非分之想也罢,毕竟只有这样想,才好教她心里不再如刚开始那样绝望。

只是,杨婵虽然愿意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过分美好的虚妄中,却并没有被这种虚假的美好迷惑住。她知道,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时日一久,那种再也掩饰不住的孤单寂寞的感觉,便会在心头悄悄蔓延开来,逐渐渗透到四肢百骸。

到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呢?

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人。周遭是安静的,安静到甚至有些冷清,再也听不见在家中时哮天犬时刻喊着“主人”与二嫂敖寸心针锋相对的吵闹声,也听不见二哥与梅山兄弟对酒当歌的朗朗笑音,甚至连玉鼎师伯那些不着调的自夸腔调都不见踪影……

这般的绝望无声,教杨婵怎能释怀?

于是每每见到抽空来看自己的二哥时,她都会隐忍着心中的悲凉,拉着他的手同他撒撒娇,央他时常来此看看自己。

杨戬自知对妹妹有所亏欠,每次听见杨婵这种几乎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要求,都会好声好气地答应她。可不知是灌江口要务太过繁忙,还是二嫂那过分强烈的占有欲又开始作祟,杨婵在圣母宫里等啊等,却总没能如愿见着那抹玄色的身影到来的场景。

一开始的痴痴等待,也在那一日日的空待中,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麻木淡然。杨婵心里渴求已久的亲情,也不得不渐渐转变成对二哥二嫂之间愈发破裂的感情生出的那点微末的报复之心。

——不是不知道哥哥的为难,也并非不知兄嫂之间的龃龉,要他时常寻来华山,以敖寸心近年来愈发肆无忌惮的烈性,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每当她为自己的心机感到羞愧的同时,心里又总会有个小小的声音安慰自己——那个骄横霸道的女子已经将二哥牢牢占据了许多年,如今她只是想要他偶尔过来看看自己,看看他唯一的妹妹,这又有何不可?

夫妻情分固然重要,可难道他们的兄妹之情,便注定要逊于前者吗?

于是,怀着这样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杨婵每日翘首以盼,预备着随时迎接二哥的到来。就想着哪一天他来了,她便留他在华山小住几日,多陪陪她这个孤零零的妹妹。

她的这番恋兄之心,映在旁人眼里,总会忍不住道她太痴。生性恣意的哪吒兄弟如此,好友敖听心亦是如此。

听心乃东海龙王第四女,继承了龙王雄风,端的是英姿飒爽,精明能干,不仅在众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平素更是很得龙王欢心,时常随侍其身侧,跟着自家父王施云布雨,造福百姓。

也正因为太受龙王倚重,听心每每来华山探望她时,都是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才得以令她们这对好友难得聚在一起。

然而每次她来时,见到的都是杨婵枯坐于庭院中,望着天边杨府方向失魂落魄的模样。见好友一如既往地那般依赖兄长,暗叹他们兄妹情深的同时,那英气女子亦是不由嗔笑道:“都说山中不知岁月长,怎么到了你这儿反而反过来了?”

此言虽是为避开累得她与杨戬兄妹二人忍痛分离的罪魁祸首,也就是她的堂妹——曾经的西海三公主敖寸心,但入耳之时,却仍是令杨婵难得失了神。

这话虽是好友之间的调笑,可弦外之音,不正是说她蹉跎光阴,由闲故生忧么?

许是对自家堂妹任性太过的弥补,听心放下赠予杨婵的古琴后,并没急着走,而是在她的盛邀下,在华山小住了几日。有了对方的陪伴,这几日终于不再难熬,杨婵每日都是笑着的,短短几日里露出的笑颜,比往年加起来都要多。

可惜好景不长,东海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发来信号要听心回去决断。杨婵面含失落,在听心带着歉意的目光看过来时,却又很快将那抹不合时宜的情绪掩藏,善解人意地叫她快快回去,不必对此感到抱歉。

说是不甚在意,可待得送走听心后,杨婵眼角低垂,眸中尽是落寞之意。

听心虽能偶尔来与她作伴,却终究无法全然与她感同身受,更遑论她日理万机,从不至于虚耗光阴,当下又如何能明白她的苦楚。

都说区区人间百载,在神仙看来不过是弹指一瞬,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在天上。

世人皆知,天与地之间隔着重重距离,二者之间的那层隔膜更是明晃晃将两界区分开来,造成了二者之间的不同流速,这才有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之说。

所以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才会对光阴不屑一顾。

可若像她这般一直固守在华山,千百年来都不曾获得出游的时机,且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时光中,也找不到任何足以消遣好长一段时间的乐子时……这时候,神仙的漫长寿命,便不觉成了枷锁。

对于一个本就厌倦孤单的人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比孤身一人画地为牢更难熬的了。

因此,哪怕违背天规,杨婵也希望能够幻化出一个生灵,致使自己不要再那么可怜地,去向旁人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眷恋。

即使那个人,已然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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