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妈妈的诺亚方舟

那天晚上,妈妈争取来两个月的时间,袁副院长批给她十台电脑和一件废弃不用的会议室,在卫生所缝针的时候,医生只是看了眼伤口就皱起眉头。

“伤口太长要缝两针,幸好没伤到肌腱和神经,不然就要送市里的大医院了。”医生熟练的倒碘酒消毒,头也不抬的嘱咐:“家属出去等,只留一个人陪着。”

我和薛阿姨都被赶出来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袁副院长在里面陪着妈妈,我还沉浸在刚才妈妈手上外翻的伤口中,惊魂未定的盯着地面,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外面有公司来挖你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好事,证明大家认可你的专业能力,现在这年月,好工作可难找,深圳发展快,你该抓住这次机会的。”

这是袁副院长的声音,过了半天,我才听见妈妈的声音。

“我不走了,就待在设计院了,等把大家都教会了,院里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袁副院长长长的叹息一声:“天天开会总念叨‘团结一心,共克时艰’,大概只有你一个听进去了。你们二所的刘所长可是已经交辞职申请了,你一个副所长还留在这山沟里,拼命给他们争取机会,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妈妈的声音一顿,继续说。

“我就是觉得,那些努力维持生活,拼命追赶变化的人不该成为时代的弃子。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愿能少碾死几个无辜的人。”

——————

后来的每个周末,妈妈也开始忙碌起来,她把废弃的会议室收拾出来,安置好院里批下来的十台“大脑袋”电脑,她一台一台的调试,亲自把屏幕擦得一尘不染。

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她眼下的乌青——她已经连续一周熬夜准备教学的课件了。

“宋所。”

刘所长走了以后,妈妈就转正成了所长。

来帮忙的同事小徐挠着头,犹豫的说:“真的要教院里的那群老人用电脑?他们平时连打字都不会,恐怕连开机键都找不到。”

妈妈把打印裁剪好的五笔字根表贴在每台电脑的边缘:“能帮一个是一个。”

妈妈的第一节课只来了四个人,三个是二所的同事,还有一个是后勤科的人。

上了年纪的老赵拿着鼠标敲了敲,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这玩意儿能比得了丁字尺?”

旁边的人打趣他:“总比你那缺了一根指头的手准。”

老赵的右手小拇指短了一截,那是当年在市里建市政大厦出现场的时候,不小心被高空坠物砸的,他不把这事当成遗憾,倒觉得像个努力工作的勋章,经常说,那市政大厦地底下埋着他的一根小拇指。

他嘿嘿一笑:“手上的功夫不知道,但我画了快三十年的图纸,这双眼睛就是尺!画得准不准我一瞅就明白!”

面对这珍惜的四个学生,妈妈就像是个最耐心的老师,她教老赵把手放在鼠标上,引导着他在CAD界面画直线,当第一条完美笔直的供暖通道跃然屏幕时,老赵浑浊的眼球突然泛起水光。

“比描图纸还利索……”

第二个周末,来上课的学生增长到了八个人,第三个周末,原本的十台电脑已经不够用了,来晚的人只能搬椅子坐在别人身边看,第四周,每台电脑旁边都坐满了三个人,剩下的只能坐在最后一排用笔记下操作步骤……

原本每周末的课程到傍晚五点就结束,可某天妈妈落了东西在院里,吃过晚饭返回去取的时候,发现废弃会议室里还有灯光亮着。

她静悄悄的走到门边,看见不少人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按键盘,屋里还时不时传来争吵的声音——几个平均年纪比她大上两轮的老工程师为了抢电脑练习差点动起手来。

教学有了成效,每个月的设计院管理层例会上,袁副院长主张,给教学班批了一笔额外的电费,让他们晚上练习的时候也能开着灯。

课程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学员已经不只是两个所的工程师了,秘书科、后勤科,甚至是保卫处都有两个年轻人跑过来打听,想知道宋所长还收不收学生。

妈妈越来越忙,在白天要做好本职工作,晚上还要在台灯下写周末要用的教学笔记,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睡着的时候妈妈的台灯还没熄灭了。

我想和妈妈多点时间待在一起,正好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双百,是班里的第一名,妈妈问我想要什么奖励的时候,我说周末也想去跟着上课。

妈妈答应了,周末把我一起带到那间曾经的废弃会议室里,现在这里热闹的吓人,一间不大的屋子内塞了四十多个成年人,我只好在打印机旁边找了个地方,趴在窗台上写作业。

作业写完了,我就用打印机吐出来的废纸画画,大型打印机运转起来的声音像台打呼噜震天响的怪物,成卷的纸放进去,吐出来许多半成品的蓝图。

过去描图用的硫酸纸被淘汰下来,像废物一样堆在角落里,硫酸纸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白色的更柔软,黄色的更硬一些,轻轻一捏就会发出很酥脆的声音。

妈妈给我扯了两张硫酸纸玩,我把它们轮流举到眼前,透过硫酸纸看着这个世界。

白色的硫酸纸像是给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黄色的则是给世界镀上一层黄昏的金色。

后来我用这两张硫酸纸合在一起,折了一艘很大的纸船。

我把纸船放在妈妈的书桌上,歪着脑袋看妈妈:“妈妈,学校的老师给我们讲过诺亚方舟的故事。”

妈妈摸了一把我的脑袋:“嗯,怎么了?”

“妈妈你就像那个在洪水来临前建造诺亚方舟的人,用鼠标和电脑做成游泳圈,抢救每个还愿意伸出手抓住游泳圈的叔叔阿姨。”

小县城的夏季燥热难耐,闷热的空气中积攒了许久的水汽,终于在两个月时间快要截止前变成一场倾盆的暴雨,兜头浇在所有人身上。

我在薛时绾家写作业,写完了就趴在窗边看着暴雨,天上的雷声一阵又一阵,听的我忍不住心惊肉跳。

薛时绾戳戳我,把手里的果丹皮撕了一半分给我:“看什么呢?”

“看我妈什么时候回家。”

我嚼着果丹皮,心里总是觉得不平静,像是有什么大事马上就要发生。

一直到九点钟,薛阿姨催我们去洗漱准备睡觉,妈妈还没回来,我站在门口,却只等到穿着雨衣来报信的小徐阿姨。

袁副院长开着小轿车把我送到市里的医院,白色的走廊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是我一路恍惚中唯一记住的东西,我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坐着,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今晚大暴雨,妈妈下班前临时想起废弃会议室的窗户还没关,担心风雨飘进来会把电脑弄坏,就一个人跑上楼关窗,没想到暴雨让整栋楼都停了电,妈妈打着手电筒,下楼梯的时候一下脚滑,直接滚了下去,摔伤了腿,只好送到大医院手术。

好在只是腿骨折,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一个小时后妈妈就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转移到病房里观察。

妈妈的麻药还没醒,我守在病床边,门外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来。

“……真是太吓人了,这大晚上的,要是没有及时发现,宋所真不敢想会怎么样”。

“医生说要是再晚几个小时送过来,那条腿就保不住了,哎呦,真是幸好啊!”

“……”

在一片同事们虚惊一场的感叹中,袁副院长开口主持大局。

“明天就是两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你们要拿出一版完整改的城市管网三维图才算合格,”袁副院长赶人:“行了,都别在这儿看着了,没事都回去吧,再好好改改你们的方案,也算宋所今天晚上的伤没有白受。”

妈妈的伤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雨停了,妈妈说什么也要出院回去,她说今天是课程汇报考核的日子,她不亲眼看着不放心。

我和薛阿姨一人一边扶着,妈妈靠着两根拐杖爬上楼梯,站到了废弃会议室的门前。

阳光刺破盘旋在天空中的乌云,CAD绘制的城市管网三维图正从打印机吐出,精确到0.01毫米的线条在洁白的图纸上流淌,比任何手绘的蓝图更加庄严。

裁员名单公示的那天,礼堂里讲话的领导换了新标题——科技引领未来。

妈妈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掉,小徐扶着她来到新建的机房门口,里面放着二十台崭新的电脑,老赵正低着头弯着腰,用他那双缺了小拇指的手教新人画管道节点。

端着茶杯的张姐从旁边走过,凑过来低声说:“宋所,袁副院长说要给你申报科技进步奖。”

夏风带着燥热吹起蓝色的窗帘,我和薛时绾正在窗外的空地上用废图纸折千纸鹤玩,屋内电脑运行发出噪音,像极了诺亚方舟启航时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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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金鬼与抠门精
连载中余穗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