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会来扬州?他怎么知道自己来了扬州?
姜昙深知父亲的秉性,他只知吃喝玩乐,整日不务正业,不关心家事。
娘亲活着的时候,在家中的小布坊日夜忙碌,熬得咳血,他也不知道回来看一眼。说是在书院发奋读书,可姜昙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却发现他与同窗在城东斗鸡,花光了钱。
见了姜昙,他毫无被抓包的愧疚之意,反而要姜昙装病,哄骗娘亲拿钱出来。
最后姜昙把热汤丢到他脸上。
他不是不知道娘亲吐血,可仍毫无人性地伸手要钱,唯有面对他那个少年时青梅竹马的表妹时,才装得人模人样。
故而,他绝不可能费心寻找姜昙的去处,更不可能知道姜昙在扬州。
因为姜昙走时,谁都没有说过。
连对那个假惺惺的母亲,也只是说了一句,去沈家小住。
他们根本不知道沈家母女会来扬州贺寿。
姜昙冷笑:“你骗我,姜大人读书时未废寝忘食,做官时未呕心沥血,一个只知享乐之人,怎么可能重病?”
小厮噎了一下,心道老爷果然料事如神。
他从衣襟掏出一块染血的手帕,眼泪汪汪地呈送至姜昙跟前:“大小姐,小人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看。这是临走前老爷咳的血,小人还未来得及丢呢!”
姜昙接过来,脸色微微一变。
紫珠凑到她耳边:“姑娘,该不会是鸡血、猪血?”
姜昙摇头。
这是真的人血。
只是轻轻捏了手帕,里面的鲜血就浸透出来,染红了掌心。
小厮偷瞄姜昙。
哎,也不知道大小姐哪学的侦查之术,老爷说鸡血、猪血瞒不住她,非要割了手掌,用自己的血染上去。
紫珠脸色也变了:“老爷真的要病死了?那咱们快去看看吧,万一是最后一面。”
姜昙又摇头:
“血是真的,血迹不对。如果是咳血,从口中喷溅出来,不该是这个斑斑点点,如梅花状。”
帕子上这血却是大片大片的,色不均匀,像是有人故意蹭上去的。
姜昙悠悠坐下来。
小厮见她不动,着急苦苦哀求:“大小姐,求你去看一眼吧,老爷他真的遭了大难了!”
紫珠不忍心地说:“姑娘,要不就去看一眼,如果是假的,我们就回来,下次再也不去了。”
紫珠对她爹没多少感情,是娘亲买来的,她是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故而对她爹多了几分容忍。
如果娘亲在,怕是也会这样。
罢了,最后一次。
姜昙在心中默默地说,父亲,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骗我,此生此世,再也不见你。
“走吧。”
.
客栈里。
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姜清源哎呦哎呦地叫起来,这是他与小厮约好的信号。
姜昙进了屋子,就开始皱眉。
姜清源躺在床上,看到姜昙,双眼冒光:“女儿,乖女儿,你可来啦!”
姜昙冷眼不动,紫珠轻推了她一把:“姑娘,去吧。”
姜昙来到姜清源床前,小厮和紫珠关门出去。
姜清源上下打量着她说:“乖女,你瘦了。”
姜昙心一紧。
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一直到亲眼看到,还是会眼热鼻酸。
这是病吗?
可这么多年,她翻遍医术,找不到一张良方治好它。
“姜大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姜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中气十足,流了些血,却远不致命,怕是我来之前,你已经找大夫包扎好了。”
姜昙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出帐帘后的酒壶丢到地上,说:“想要骗我来,能否用心一些,整个屋子都是酒味,以为我闻不到吗?”
姜清源讪笑,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姜昙他爹,一家之主,被女儿落了面子,岂有此理!
“你敢质疑你老子,我分明面色苍白,不是病了是什么!”
姜昙看着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满眼失望:“爹,你忘了,我会医术的。”
望闻问切,根本做不到最后一步,只需前三步,姜昙就知道,姜清源根本没病。
为了娘亲学的医术,还未学成她便早早去了,没想到最后会用到他身上。
姜清源脸色一僵。
女儿会医术吗?什么时候学的!她不是只会缝补衣服吗?再说了,女儿家学什么医术,照顾好父母和丈夫才是天大的事!
姜昙冷眼看着他,转身要走。
他骗她过来做什么,总之不会是好事,好事从来轮不到她。
“站住,姜妙仪!”
姜清源从床上爬下来,他竟然真地受伤了,为了让她相信,不惜割伤了手臂。
“姜妙仪!阿昙!”
背后扑通一声。
姜昙脚步顿住,她缓缓转身,姜清源跪在她面前:“阿昙,你救救爹。”
这一辈子,姜昙从来都是自救,需要父亲在身边时,她从未开过一次口。
姜昙一时气愤,又有些慌,因为姜清源从来都没做到过这个地步?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能救你什么?快起来!”
“你听爹说,我、我从官账上挪用了点银子,锦衣卫要抓我……”
姜昙气得咬牙切齿:“为人父母官,怎么能做这种事!你疯了吗,招惹上锦衣卫,姜府上下满门一百多口人,全部要脑袋搬家!”
“这不是还没抓吗?”姜清源说:“还有办法补救,有位大人说,只要将银子还回去,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在你弟弟妹妹年纪还小的份上,阿昙你救救我!”
姜昙狠心说:“不救!犯了错就得认罚,按照大昭律法,只用砍你的脑袋,姜府其余人等可判流放。我会为姜家请最好的状师,不让锦衣卫杀了所有人!反正姜家本来就是寻常百姓,这下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
姜清源气急败坏:“你也是姜家人,你以为你就能好过?”
“我可以早些嫁出去,到时是施家妇,与姜家无关。”
见威胁她不动,姜清源痛哭流涕:“阿昙,乖女,只要把银子还回去,爹的命就保住了。你娘的排位还在府里放着,你忍心让她成为孤魂野鬼吗?她要是还活着,肯定会救爹的。还有你弟弟妹妹,你妹妹还不会说话……”
姜昙想说,娘亲的排位跟着自己到施家,不算孤魂野鬼。
可听到后面,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娘亲在世,她不会置之不理,她有该死的同情心,养出了一个嘴硬心软的自己。
姜昙心道,自己也真该死。
“银子放在哪?”
姜昙知道姜清源的秉性,他不敢花太多,肯定留有后手。
姜清源老泪纵横的脸上俱是皱纹,闻言挤出个笑容,看起来无端诡异:“银子和账册我放在驿站的地板下面,里面还有一件宝贝,你一并拿去送给那位大人。外面都是眼线,爹出不去,姜家上下的性命,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临走时,姜清源语重心长地说:“阿昙,你可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啊。”
姜昙不自在地扯开手,姜清源少有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她不习惯。
再帮他一次,姜昙心说。
待姜昙走后,姜清源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神清气爽。
他打开门,走到隔壁的屋子,里面有一人满面笑意:“姜大人,好演技。”
姜清源腆着脸拱手:“那下官贪墨这事……”
那人一笑:“保你平安。”
他想起方才从墙上窥伺到的场景,那小娘子可谓曼妙无边。
改口道:“或许不止平安,此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呐!”
.
依照姜清源的话,姜昙寻到驿站,果然找到了东西。
地板下有几叠账册,姜昙并没有打开看,还有一些银票,姜昙分毫未动。
还有一个盒子,这里面应该就是姜清源放的宝贝了,她轻轻摇晃,听到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是姜清源奉为传家宝的夜明珠。
看得跟命一样宝贝,如今也拿出来了,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
姜昙将东西都放在随身带的食盒里,假装是送吃食。
紫珠雇了马车,在楼下等她。
姜昙上了马车,将食盒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它颠簸半点。
“姑娘,咱们要去哪?”
姜昙回想姜清源先前说的话,要将银子送给一位大人。
那位大人路过扬州,今日在晃月别庄安置。
“去晃月别庄。”
紫珠没听说过,只将地址报给马夫,马夫面色诧异,却没说什么,调转马车,往山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晃,姜昙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紫珠也醒了,迷迷糊糊去掀车帘:“太阳落山了?”
姜昙一惊,抱着食盒下车。
发现外面已是黄昏傍晚,别庄一路点起了灯笼,灯光通明。
“怎么是在山上?”
“可不就是在山上。”马夫说:“这是专门接待达官贵人的避暑小山庄,小的进不去,前面只能让二位走路过去了。”
姜昙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晃月别庄是食肆客栈吗?”
马夫神秘一笑:“何止,这里面多的是美女妖童,贵人们中出了名的风月之地。”
姜昙抱住食盒的手指一颤。
紫珠不安地摸着头上绑成男子的发髻,问:“姑娘,咱们进去吗?”
姜昙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被勒得发紧的胸口,微微松了口气。
“进,我们现在是男人,来送夜明珠的,它才是引人注目的宝物。”
姜昙向守门的小厮递了话,小厮往屋里去,过了一会儿,带回来了一个短须男人。
“你就是姜家的……”
公孙文打量着她,姜昙接道:“姜清源的儿子,我替父亲送东西来。”
“哦,是姜家侄儿,我是你父亲的好友,你可叫我公孙伯伯。”公孙文颇为殷勤:“跟我来吧,长公子在里面等着。”
听他说是姜清源的好友,姜昙微微放下心来。
晃月别庄很大,姜昙只能跟着公孙文走,才不至于迷路。
待过了两道门,进一个小门,公孙文忽地一停,指着紫珠说:“里面的贵人身份不一般,不能让下人见,他得在这等着。”
姜昙犹豫半晌,说:“好。”
但公孙文又说:“还有一事,你也不便见,所以得蒙着眼睛。”
下人将黑布递到面前,姜昙的手指握紧了食盒。
最终,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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