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束王

束嘉已在殿内跪了一个时辰。

二更天过,御案两侧灯柱上的琉璃盏内忽明忽暗。

珠帘后候着的掌灯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近,轻手掀开灯罩将那烧焦的结花剪落于托盘中。烛光霎时摇曳了一瞬,闪了下正看折子的人眼睛。

他放下了手中奏折。

“孤罚你在东宫闭门思过,你就是这样思的?”

束二公子伏跪在大理石玉砖地面上一动不动,那深褚色纱袍拢身蔽膝,他微低着头,从高处看去下颔线条颇为优美,像极了座上君王年轻时的模样。

“未得父王准许擅自离宫乃是儿臣之过。但若一国险祸可因违令离家便能将其扼于襁褓,此过错无论何人,都当值一犯。”

“呵。”御案后座上的君王忽然冷笑一声,这声音宫殿里候着的内侍们也出了一身冷汗。

二公子拿自己与普通的百姓离家比,这是能比得了的吗?

君王眼皮未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还想将功补过来了。”

下方束嘉拱手,深褚衣缘处雕龙描凤,有金丝线暗绣于袖墨口,拂首之间釉蘸漪涟。

“人命非草芥,当时局势惊险,稍有不慎后果难料,怎能因担心父王怪罪而视而不见。儿臣此举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无愧于朝廷百姓,至于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都是次要。”

二公子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地回荡在殿室之中。

君王疲软的眼皮终于抬了抬,他往后仰了仰身子,烛光正好将他整张脸照亮,岁月的皱纹清晰可见。

他开口道:“但孤听说你将那些人都抓起来集中关于一处,相互间传染又死了一些人。朝堂里那些大臣可对你行事颇有诟病,先前已经几番上奏,说你为捉风捕影的刺客大动干戈,不惜劳命伤财勿伤百姓。”

“人命非草芥,呵。”

君王这次轻笑出声,又用手指点着束嘉道:“真是冠冕堂皇。”

他少年登基,对着满朝的异心举步维艰,见过的肮脏事数不胜数,这小子做了又不承认,还敢来与他玩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是该庆幸自己后继有人呢,还是要孤反夸他棋高一着?

上一刻还平心静气地说着,君王在轻笑后那面色又阴晴不定,他突然加重了语气,震声质问:“为防消息外泄如此提升感染风险,你所谓的人命又能比草芥重多少!”

君王言语不善,话中饱含着讽刺,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

左下的内官总管常福一直垂着头未说话,此时却有些替跪地之人紧张起来。

连久伴君王左右的他都拿不准这话真正的含意,常福不由担心地看了二公子一眼。

可二公子似乎未往深里琢磨,竟抬头直视起上座。

“父王,集中病患并不是集中等死。”

束嘉声音压抑:“儿臣将他们集中起来才能更好的治病,利疾并非普通瘟疫,绝不能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他似乎陷进哀痛的回忆里,眉目间怅然若失,过了须刻才又凝目转言。

“此番儿臣调以玄羽将士派往病患治处,他们个个志气骁果,无畏陷阵先登。”

“兵士捐生殉国,永言忠烈,朝廷何日忘之?但逝者已逝,追怀感伤已是徒劳,儿臣今日只斗胆跪求父王,兹以牺牲兵士抚恤表彰,以示君王之德!”

其后声色激昂,似金石掷地。

他说罢,又俯身深拜一大礼,伏地不起。

束王终究没能从儿子眼神中看出一丝闪躲。

玄羽营可谓是历代太子的心头肉,磕不得碰不得怠慢不得,都快成军中贵族了,他用自己人倒是用的狠心。

束王缓缓摩挲着手心,悄然扬起一丝莫名的微笑,唇眼边皱纹更深了些。

见王上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常福也悄悄舒了一口气。

往常还以为二公子被心慈面软甄王后养成了一个妇人之仁的性子,此番遇事时却不曾糊涂,让王上大为改观,当是丈夫之决啊。

而且二公子还考虑的特别好,担忧自己父王名声受损竟想出了刺客的由头。这有人行刺,虽也是对国君心怀不满,但总好比过天怒一说。

也算是高瞻远瞩,顾全王上今后之谋了。

好,甚好啊,常福总管笑得特别欣慰。

——这怎么能不让王上满意呢。

常福总管眼中十分满意的君王沉默了片刻,未几又道:“难为你拿刺客一事做文章了。你麾下精材良多,此番身陨孤也实属惋惜,他们都乃节高义烈之士,宜获此殊荣。”

病患看守地都是派的二公子所率玄羽营部下兵士,与感染者直接接触甚多,可想病亡是何惨重。

他想到这里,缓了缓语气,让儿子起身。

“玄羽营这次也死了不少人,至于如何安置他们的后事,就都由你心意办吧。”

束嘉低垂了眉眼,沉声谢过。

又起身回话道:“父王关心体恤乃玄羽营儿郎之福,但病死遗体需特殊处理无法厚葬,病亡人员其余身后诸事应加以贴补。儿臣皆会以牺牲兵士丧志拟办,待遗属抚恤录文撰好后,即可上报于户部司。”

束王点了点头,转言道:“翟太师那边,你送也送了,孤也就不再计较。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过两日再入朝作报吧。”

束嘉躬身行退礼,走前见座上君王手上又拿起了一本折子,竟似乎还未有就寝的意图,复又回头劝说道:“父王也早些就寝,莫伤了身子。”

“嗯。”束王答应着闭了闭眼,似乎也有些乏了。

**

东宫的乾阳殿内弥漫着淡淡的伽蓝香。内殿中央放着偌大的五彩百鹿尊镂空香壶,熏染着整个殿室。

束二公子斜卧于塌上,一双清瘦的脚垂泡在地上那盛满热水的云龙纹铜盆中。

穿着内侍服的阿松半蹲于软榻前,心疼地替主子揉着双腿,不由鼻翼一酸就要落泪。

“公子明明做的是滔天的大好事,王上为何要如此责怪。要不是公子,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阿松回想到随着公子在各地奔波的那一月,依旧心有余悸。他看着主子日夜难眠的处理疫事,劳神伤肝不说,回来还被扣在御书房罚跪。真是太让人愤懑了!

束嘉温润的眉眼间含着笑意:“无论如何,我未请出宫是事实。父王生气是在所难免的。”

阿松撅起的嘴都能挂个酒瓶子了,公子就是受了委屈!

公子操劳那么久又长途跋涉,驱驰大半日才至都城就马不停蹄的入宫向王上请罪,换了任何一个父亲都该先关心关心自己儿子吧。

可是君王家的父子啊,哪能跟普通人家比。

他对阿松安抚地笑着坐起身来,让他端走脚盆。

后日还需入朝奏报此次刺客封城一事,李厘是与他一同回都的,那群老家伙可不是能轻易应付的料。

“得再与李卿好好奏对一番。”

束嘉从桌上放着的黄釉雕竹笔筒里取了一只笔来。烛灯下映着的竹筒黄橙莹润,他突然想起那片月光下的竹屋。

“太史青。”他对着窗外轻声唤道。

一个灰色身影出现在窗边前,一张凌厉的面孔若隐若现,若清姑娘在这里,必会一眼认出他,就是在几首村出现的那个灰衣郎君。

“窑城那边还有一件事未办,我回来的匆忙一时给忘了,你帮我再去一趟吧……”

他的手指按在笔端:“那位是大恩人,得向她道谢才是。”

太史青缓缓抬眼:“那个女子不需要属下去处理了吗,她若出去乱说什么……”

束嘉嘴角上扬,话中带着一丝深意:“若我杀了她,以怨报德,岂不可笑?”他又笑太史青:“你何时也学的那帮大臣了,用过别人转身就忘了?”

那姑娘大德,又是个聪明的人,更是个碰巧被牵扯进来的无辜之人,行此功善之事朝廷也无法大肆嘉奖,是自己这方理亏。

“你去了,千万可别替我摆这副臭脸,得好生向人家道谢。”

太史青拱手请示:“那一百多人现已安全送至离境虚,后头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干净,等办完后就动身。”

“恩,不急,你先忙那边的事。”束嘉点头。

阿松满眼好奇地看着太史青离去。

“公子还派太史将军亲自去呢。”他问道:“太史将军见过那姑娘了吗,有说她看着是否像是能守住嘴的人了吗?”

束嘉攥着笔,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不像是沽名钓誉之人,信中汇报之时他留了个心眼,未提及到此女,只说是在送别太师途中偶然撞见的商队。

方才父王的确对医治一事起了好奇之心。

“不过……”

父王那时话锋一转,问他:“你说这利疾染上初期痊愈者不少,是当时就找到治愈之法了?”

他却撒了谎,说是从翟老太师那得来的药方,乃后续医者研治而成,对初发病患见效甚好。又幸而发现及时,染上之人并不多且多是初发,那些人十有七八都痊愈了。

但若此疾初期较好医治,那是不是意味着,当年利国是否也有不走向覆灭一路的可能?

父王听完也感叹着利国之殇,道当年医者未曾如他们一样及时寻找到治愈之法,以至于错失了几十万无辜民众的性命。但即便当年的利国能活些人下来,那军队里也已经是死亡惨重,苟延残喘,难逃被周边强国吞并。

可惜的应是利国未能在瘟疫爆发之初,就让上位者与医术高超的人遇到。

不知怎么,他那刻竟对她起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从内心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她若能悟到他其中之意,就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吧……

宫殿铺着的玉石地面上摆着红木冰鉴,从那板上的镂雕钱形孔口处冒出缕缕寒气,驱散了室内的暑意。

束嘉心中愈感清凉,他按下笔将毫毛大半端浸于墨砚中,提笔行文。

小束沥现在变得更阴沉了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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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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