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柔芷的脸颊依旧紧贴我掌心,她抬眼看我,安静发问。
冷淡、又或者说毫不在意?
我设想过许多场景,可能是厌恶、可能是诧异、也可能是不可置信。
唯独没有设想过现在的场景,唯独想不到,柔芷对我的身份无动于衷。
我喉咙发干,觉得柔芷反应过于异常,以至于我想要说点什么,让她回归“正常”。
“所以我想,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本就是腌臜堆里面出来的腌臜玩物,早失了贞洁,不值得你——”
柔芷用帕子,堵住了我的嘴。
她眸色认真:“老师不要自轻自贱。”
“不是我自轻自贱,而是事实如此。”我垂眸,喉咙滚动许久,这才将话说出口。
“老师,我问你三个问题可以么?”柔芷轻声道。
“你说吧。”
“老师,你的琴艺是自己学的么?”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但我心中怀揣了让柔芷失望的想法,事事反着说。
“不是,是春风楼妈妈安排我学的。”
柔芷轻笑,点头,继续追问:“老师,你你可做过欺男霸女之事?”
“做过。”我说:“我曾将一个柔弱无依地孤女卷入春风楼,现在她还在泥淖中挣扎,难以脱身。”
柔芷幽幽望我一眼。
那一眼饱含幽怨哀伤,将我喉咙话头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说出口的话,伤到柔芷了么?
她会不会觉得我这种人是如此卑鄙下作,而不愿意再见我?
我的心跳激烈而急促地跳动,让我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柔芷的脸颊从我掌心挪开,柔腻触感消失,之间却仿佛还停留着放在的温馨,
柔芷端坐与梳妆柜前,凝眸看我:“你是自己将自己卖入春风楼的吗?”
“是。”我逃避柔芷视线,清楚地明白,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柔芷更加厌恶我两分——这个认知令我心痛不已,却偏偏,是我自己所求。
我自暴自弃道:“我仗着年轻美貌,不想着安分守己,找了个来钱最快的活计,便是出卖美色。”
我说:“我就是这么一个贪慕虚荣、自私肮脏的人。”
所以,不要为我接下来做的事情,感到悲伤。
这不过是我生命的底色而已。
我……就是如此。
“你在撒谎。”柔芷声音温柔,却带着力量。
她坐在梳妆台前,微笑望向我:“倘若春风楼妈妈愿意请人教习,为何后来的花魁香香、倩儿无半点技艺,只能卖笑求生?难道是培养一个你,便将她所有金银耗尽,现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财么?”
我闻言,怔住。
柔芷怎会知晓香香和倩儿?
她最初,不是连“春风楼”是哪儿都不曾知晓么?
柔芷却没有解释,她自顾自道:“这是你撒得第一个谎。”她的眼睛好似昭昭明日,就如此悬挂在我面前,耀眼得我不敢直视。
“第二个谎,你买回去的丫鬟叫倩儿,我知晓。我亦知晓她父亲曾打算易子相食,可惜年岁不好,邻居家的孩子未熬过冬天,那家人见状,含泪吃掉。倩儿父亲无计可施,只能上街卖子。是倩儿求你,求你将她带回春风楼,求你给她活下去的机会。”她说。
平淡的语调,冷静地叙述。
我竟不知,她居然将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柔芷还在继续:“第三个谎,你是被卖入春风楼。你若是将自己卖入春风楼,又何必带着卖身契回春风楼一趟,不仅得罪了曾经愿意收留你的春风楼老鸨,更是得罪了过去所有恩客。”柔芷轻声问:“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你厌恶那里对不对?是的,你厌恶春风楼,所以你寒冬时节独自背琴上山,寻求机遇想要离开春风楼。”
“我是年老色衰,担心日后日子不好过而已。”柔芷知道的,比我想象要更多。
我心头发慌,匆忙解释,“我不过是功利熏心而已。”
柔芷缓缓摇头,视线坚定。
“老师,你不是。”
她温柔地看着我,这个小我好几岁的女孩子,现在像是个大人,目光温柔包容。
“老师,是生存逼迫。你倘若不想方设法离开春风楼,你会冻死在这个冬天。”
她轻声地说:“你只是想要活下去,没有任何错。”
我的喉咙里好似滴了蜡,现在滚烫蜡烛在我喉咙凝聚、冻结,我被烫得生疼,却因凝固的蜡封闭喉管,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师,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知晓的。”柔芷轻轻地说,她眸眼烈阳化开我喉头蜡,让它们带着滚烫热意,淌入我肚皮,淌进五脏。
我声音干涩:“你什么时候知晓的?”
柔芷垂眼一笑:“老师不愿谈及以前,并且如此厌恶男人,我便猜出两分。”
“何时确定的?”我问柔芷。
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都被困在范府之中,不应当知晓这些事情。
柔芷清凌凌的眼望着我:“老师,你别生气。我是在一个月前知晓的,虽然有些诧异,但想着老师不愿提及过往,便没有求证。”
“范文远告诉你的?”我问。
因为心乱如麻,甚至失去了恭敬。
柔芷看我,而后缓缓摇头:“不是。”
她轻声说:“老师,你还记得李义几人么?”
我猛得睁大眼,“是你做的?”
柔芷轻轻点头,面容温婉乖顺,“我本只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要再咬着你死死不放。可是他们居然出言不逊——”说到这里,柔芷面上泛起冷光,虽依旧笑着,可笑意不达眼底,倒是隐忍的怒气于嘴角浅浅梨涡中显露。
“所以,我给了他们一点教训,并将他们赶出南华。”
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不过是寻常小时。
我却在这个时候,又重新认识一次柔芷。
眼前的女孩子,比我想得要更加聪明。
她有手腕、有智慧,嗅觉敏锐,动作干脆、却又……菩萨心肠。可以说,美貌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部分,偏偏那些男人,只能看见其美貌。
“李义说的?”我看着柔芷,怔怔问。
柔芷点头。
李义此人……恨我入骨,他能说出什么话来么?
必定不可能。
他会塑造怎样的我?
——放|荡、荒|淫、不知廉耻、手段下作……甚至,与野狗乞丐交|合。
我稍微想了想可能从李义嘴里说出的话,只觉得头晕目眩,在盛夏酷暑中,惊出一身冷汗。
“老师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柔芷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将我的手包裹其中,就好像是她的善良和温柔,将我包裹其中。
她柔声说:“我了解你,你是善良的、柔软的。生活逼迫你,所以你不得不委曲求全,强权压迫你,所以你只能四处逢迎。可这不是你的本性,你的本性是在寒冬腊月从街头买下头上插草标的女子,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当个小丫鬟,自己养着她,也不愿让她接客;你的本性是夜夜来祠堂寻我,担心我过得不好,明明自己话也不多,但总要想方设法地挑起话头,让我不觉无聊。”
她看着我,眼底皆是我的身影。
“你是顶好的人儿,只是命途波折,让你不敢肆意表露你的善良和柔软。”
柔芷轻声说。
她的声音像是夏天吹来的一缕、带着凉气的风,吹至我右耳。
吹至我心头。
“若周遭群狼环伺,便只能以决绝姿态以对。”柔芷说:“你是被逼无奈,你是无计可施。”
……
我听了这番话,久久不曾言语。
这种场景,说其他的内容,已经显得空洞。
心头之震撼,亦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柔芷——
柔芷——
这个天底下对我最好的女子,她是如此了解我,是如此宽容。
她知晓我的过往却不耻笑,明白我的伤痛却细心安抚。
“我毕竟是……”我喉咙哽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老师,你还记得你为我买的《水浒传》吗?”
“怎么?”我问。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轻轻念着,声音带着力量,比此前背诵《女诫》时,更加专注。
“你不过是被世俗眼光所裹挟而已。”说罢,她自嘲一笑,身姿微侧,偏头向隔壁房间:“就像是我,我没有遇见你之前,也被世俗所裹挟。”
她目光缱绻,笑意温柔。
“老师,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大抵会活得和画卷上女子一般。以父为天、以夫为天、以子为天。”
“还好我遇见了你,还好你愿意来范府。”
她眼底的欢喜不似作假。
她唇角的笑容不似作假。
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温柔不似作假。
她对我的珍惜重视不似作假。
“柔芷……”
我五味杂陈,心头空茫茫一片,那萦绕在我心尖许久、潜藏许久的秘密,突然一遭散去,好似山石崩塌,舒畅而倍感舒爽。可是——我要的不是如此,我要的是柔芷厌恶、要的是她不再对我如此好。
柔芷这么好的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痛苦隐藏,只有偶尔吞咽唾沫之时,才知晓喉头发苦,心亦是发苦。
我想,我不应答应范文远的要求。
我不应该依靠出卖柔芷,来换取未来荣华富贵。
我不应该——
可是,柔芷的婚期已定,我做不做这些事情,有什么区别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难道可以改变柔芷嫁人这件事情么?
改变不了的。
我视线落在柔芷身上,心头痛意更浓。
教吧。
柔芷以后嫁过去,日子会好过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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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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