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如初。
那些横亘在我心头的痛苦情绪,如一缕烟飘散,几乎难以寻觅。
我同她谈天说地,她总是有许多新奇的、我从未听闻过的想法,会在夜间无人时,悄悄告诉我。
我也偶尔回想起以前遭受的一切,现如今,却能够当个乐子,语气平淡地同柔芷谈起,似乎故事里的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七月流火。
我们从酷暑时节谈至秋叶枯黄,天气渐渐凉爽,我无需总是拿着蒲扇轻摇。
大片大片生机勃勃的绿,好似一夜之间,便染了个色,如此黄灿灿的色调于庭院中铺开,我难得好心情,穿了一身棕黄色衣衫,融入秋景之中。
同寻常一般,我早早出门。
现如今我与柔芷之间,少去许多无用的礼仪。
待我进入她闺房,她抬头朝我缓缓一笑,我亦点头回望她。
更多时间,我和柔芷不说一句话。
两人自在待在屋子里,做自己的事情,或许发呆、或许打盹,如此便自在。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是我浅眠一会儿的功夫,课程便已经结束,许久不曾见过的兰舟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小姐,老爷教您。”
柔芷闻言起身,回头瞧了我一眼,轻声说:“老师是在屋内等我?还是?”
“你待会儿还有课,我在这里等,不过平白耽搁你的时间。”
我站起来,同柔芷一起走出院落。
我和她并肩走到花园中,昨日刮了整夜的风,此时枯黄树叶遍地。
丫鬟小厮已经穿上应季布衣,正拿着扫帚簸箕,试图将地上零落枯叶扫干净。
我俩继续前行,荷叶早已枯败。
独留枯萎荷茎于水中静立,偶尔瞧见两个野鸭子,穿梭其中,倒是恬淡悠闲。
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岔路口。
柔芷同我告别:“老师若是无趣,可以帮我喂鹤。”
我笑着点头:“待会儿同兰舟要鹤食。”
“多谢。”
她先我一步转身,步履款款走上另一条路。
我便折返回房间,按照柔芷所安排,要了鹤食,牵着鹤,回住所去将一一薅出来,两人一鹤在这秋景画卷中,自在遨游。
因我之前照顾鹤一段时间,它现在已经认识我。
我若不动,它便安静驻足。
我若走得慢了些,它便走两步停一步,见我跟上才继续。
我若走得快了些,它便扑棱着翅膀,哗啦啦飞至我身边。
我自在闲逛,同一一有说有笑:主要是我说,一一笑。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瞧着日头差不多,便将河畔休憩的鹤叫回,两人缓缓迈上回去之路。
“放肆!!”
一声怒火,打断了我和一一之间的安静自在。
我猛得回头,只见得书房门猛得从里推开,柔芷提着裙摆,眉目之间带着些许怒气而出。
我很少看见柔芷生气的样子。
以往她总是笑着,或浅笑、或甜笑、或皮笑肉不笑。
但很少有这种难以维持笑意,甚至隐约带着怒火的模样。
她的仪态依旧优雅,迈出的步子依旧得体,行与止堪称世家典范,无可指摘。
以至于她眉心一点怒气,更加明显。
她往前走了几步后,猛得顿住,僵着身体转身,朝着书房方向行礼:“父亲,女儿今日心情不佳,言辞莽撞,冲撞了父亲是女儿过错,父亲万莫要因女儿之事伤心。但父亲所言,实实在在伤了女儿心,万望父亲多加思索,莫要致使父女之间生出嫌隙。”
“砰。”
我看见碎瓷片在柔芷脚边绽开。
她的裙摆上沾了水,似乎还带着几根茶叶。
“看来父亲还处于气头上。”柔芷深深行礼,“既如此,女儿暂不打扰,望父亲早日想通。”
说罢,竟是直直离去。
头也不曾回。
如此柔顺温婉的人,会因为什么事情,和自己父亲大动肝火呢?
我同一一对视,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澜文不知道从何处出现,恭恭敬敬站在我面前,冲我行礼。
“奶奶,老爷叫您。”
一一的眼睛瞬间瞪大,她猛得看向我,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澜文称呼我为奶奶:在范府,奶奶这种称呼,只有主子们才能叫。
过去我虽是柔芷老师,可称呼我与市井称呼一致,都是叫“娘子”。
一一头一遭听见澜文如此称呼。
我亦是头一遭,被澜文当着其余人的面如此称呼。
我后背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第一反应便是冲着一一解释:“事出有因……”
却解释不出更多的内容来。
能够说什么?
时常跟在范文远身边的人,直接称呼我为“奶奶”。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自觉带了火气:都说是事成之后再谈及抬妾之事。怎么现如今,便当着一一的面,将“奶奶”这种称呼叫上?可又偏偏只是叫奶奶,旁的好处一点未曾给我,范文远和澜文这对主仆,究竟想要搞什么?
一一眼底闪着疑惑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只能按下心头不满,先将一一稳住:“你先暂时将鹤送回去,待会儿我再和你说。”
一一接过铁链,虽然疑惑,但她选择相信我。
她迈开脚步,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待到她身影消失,我这才看向澜文:“为何要在一一面前如此称呼我?”
澜文笑起来:“奶奶,这不是迟早的事情么?”
我面上表情几乎挂不住。
澜文见我面色有异,宽慰我道:“而且一一是个哑巴,又说不了什么话,奶奶何须担心?”
切切实实叫我吃了个哑巴亏。
是,在澜文看来,一一是个哑巴,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可我却知晓,一一不是哑巴,她能说会道。
她会不会将这件事情说给柔芷听?
如果柔芷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我心头一阵害怕,偏偏现在不能随着一一而去,反倒要走上不同的路:跟在澜文身后,进入书房。
脚刚迈入书房,我瞧见棋子散落一地。
黑子白子就这么落在地面,无人收拾,范文远依旧坐在棋枰旁,脚边仅有打翻了的棋盒。
“你去找柔芷,把道理和她讲通。”
我进门还未行礼,范文远便发话,打断我所有动作。
我乐得不行礼。
蹲下身,漫不经心地捡散落一地的棋子,先捡黑子,再捡白子。
“方才发生了什么?怎闹得不欢而散?”我问。
“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
我将黑子扔进棋盒中,身子往前挪,轻声道:“我若一无所知,哪怕是去劝,也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因为婚事。”
范文远声音响起,我捡棋子的动作停顿。
指腹不自觉摩挲棋子,我垂眸,轻声问:“柔芷不愿意?”
“嗯。”
“为何?”
“哼,姑娘大了,有自己想法。”范文远冷哼一声,“早知如此不听话,她刚及笄之时,我便应当将她嫁出去,省得在家中多养了三年,还叫我糟心。”
这话要是柔芷听了去,大抵会很伤心。
我将黑子放回棋盒中,地面虽还有黑子未捡,可我已经懒得再做这种讨好人的事情。
“是对什么不满意?”我不动声色地打量,“按理来说,大人为柔芷选的,应当是青年才俊、郎才女貌,莫非是因为离家太远,她要前往望京,所以不愿意?”
“女儿家的心事,我如何会知?”
范文远浓密的眉头皱起,相较于柔芷,他面上怒容更重。
“总之,你将她说服。她必须要嫁,而且是高高兴兴出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我腿已经蹲麻,此时顾不上捡剩余棋子,扶着柱子缓缓起身。
“她若是不愿意……”
“你就让她愿意。”范文远终于转头,用正眼看我。
他视线平静,不容置喙:“这是你的工作。”
我垂头,将嘴角那抹讥诮的笑藏起。
“是。”
我别无选择。
横亘在心头的烦忧愁绪卷土重来,我将棋盒放回棋枰,绕开依旧散了满地的棋子,步履缓慢,脑子好似一团浆糊。
劝柔芷嫁人么?
是了。
柔芷现在已经十七,她与我不同,她是好人家的女儿,早些嫁去婆家,能够尽早站稳脚跟。
若是年岁耗得大了些,她会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
劝她嫁人,于情于理都合适。
只是不知为何,我的喉咙里好似塞了黄连苦胆,苦不堪言。
我捂着心口,缓缓前行。
无论我多么不情愿,依旧站在柔芷门前。
“叩叩——”我轻轻敲门。
“我今日无心出门,请不要打扰。”
柔芷声音硬邦邦。
哪怕生气如此,依旧在言语上保持礼节周到。
我只能站在门外轻声喊:“柔芷,是我。”
“老师?”
柔芷声音短暂欢喜,紧接着,大门被打开,我瞧见她眼睛泛红,似乎刚哭过。
“哭了?”我捻起帕子,仔细为她擦泪。
柔芷面颊泛红,有几分不自在。
我微微笑:“伤心什么?”
柔芷撇嘴,“你可知方才发生了什么?父亲简直太过分了,他居然不同我商量一下,便要将我嫁去望京。我此前从未去过望京,亦不知那边是何情形,甚至于……”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只道一句“罢了”,她说:“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以前那个日日背《女诫》、《女则》的人,那便算了,可现如今,我知道更多,学得更多,又怎么能够忍受这一切?”
她气得不行,脸颊通红,活力满满。
我瞧着她的模样,悄然将手中帕子绞紧。
而后扯起笑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柔芷猛得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几乎被柔芷受伤的眸光刺伤,心头在滴血,可我依旧道。
“你年纪渐长,总归是要嫁人的。”
柔芷愣愣瞧着我,半晌之后,语气冷淡。
“老师,学生身体不适,今日不便见客。”
她背过身,留我一缕背影。
“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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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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