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池雨没有再出现。代替她来照顾程亮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护工。
那男人眉心处有一道很深的沟壑,须发浓密,一整套深绿色的护工服显得他皮肤更加黝黑。见到程亮略显戒备的眼神,立刻开始用很浓的方言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杨向东。
程亮拧眉。
他的音量太大了,带着来自底层中年人的不管不顾。
杨向东的视线径直扫过这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年轻人,最终定格在床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电视上。在程亮惊愕的目光中熟练打开柜子,从被枕头覆盖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遥控器。
程亮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和池雨打过赌,说那电视一定只是个摆设。
还好池雨拒绝了。
“来,擦脸了。”
程亮还没反应过来,就差点被那不知轻重的手劲捂到窒息。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手的方向,“池雨呢?我是说请你过来的女孩呢?”
杨向东的语气很是漠然,“我哪晓得!她就给了我两周的钱。不过我看你这么严重,再怎么也需要躺一个月啊!我可提前说清楚,超时可要按天收费的,一天就算你三百吧。”
两周。
从那布满胡须的嘴唇里说出,好像被秋风赶得四散的落叶一样轻飘飘。
程亮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按下接听键,里面只有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的呼吸声。
做调查记者快十年了,他知道这种电话意味着什么。程亮气愤之余,又暗自担心起了池雨的安危。
在最初决定做调查记者时,他曾被前辈提醒过这条路并不好走,一旦选择了,最好不要恋爱,或者组成家庭。因为恶势力的反扑,将会对他和所有在意的人造成最沉重的打击,没有人能承受得起那种得过到幸福,又失去一切的痛苦。
他那时年轻,冲劲十足,还怀有以一人之力改变世界的妄想,于是坚定地选择了这份光荣而又孤独的职业。不像狗仔的新闻那样吸睛,调查记者的每一天是枯燥的,甚至几个月都未必拿得出一份令人满意的调查。他经验不足,也有过几次因为卧底被发现而遭到暴打的情况,甚至收到杀光全家的威胁也是家常便饭。他这时候第一个担心的永远不是自己,而是他们是不是真的会找到在老家缠绵病榻的母亲。可是对追寻真相的坚定又会第一时间包裹住这一切脆弱,催动着他看似无畏地继续往下走。
晴雨风雪,他都一个人走着,也打定主意以后的漫漫长路都要一个人走下去。
没有软肋,就不会拖累别人的幸福。
直到遇见了池雨。
电视里正播放着一起家庭暴力离婚案的被告因不服判决,追到停车场将原告律师连刺数十刀,致其当场身亡的新闻,吸引了程亮的注意。死者的亲属、同事、朋友悲痛万分,纷纷哭诉该名律师虽身为男性,但多年来辗转各地,致力于为饱受家暴困扰的妇女做法律援助,是一位十足的爱心人士。
画面一转,镜头重回新闻演播厅,“嫌疑人行凶后逃跑至长江大桥后跳桥,目前警方正全力搜寻,也请知情者能尽快向警方提供线索。”
程亮听得义愤填膺,杨向东倒是很无所谓地回到盆边绞干了毛巾,“爱心律师?不收律师费?那车子哪里来的?敢挑唆臭婆娘提离婚,就是活该!”
程亮忽然想起刚入职时,负责带他的前辈的话——
“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搅拌机,随着时间齿轮不断的运转,将每个人的面目搅得血肉模糊,试图锻造出无数个相同的漠然脸孔。
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就好比将钻石和鸡蛋搅拌在一起,到头来钻石仍旧是钻石,而鸡蛋却一定会碎裂。
想成为钻石,非得有极强的原则和定力。”
程亮斜睨着在水盆边那微微佝偻的身影,透过他好像就看到了无数个在底层苦苦挣扎的人。他们年轻时眼里那簇蓬勃的光亮早被现实熄灭了,只剩下苦大仇深被刻在脸颊的每一道皱纹里。
该怎么形容呢?好像动物世界里看到的那些被命运咬住了喉咙,已经无力挣扎的羚羊。一切外物已然撼动不了他们早已绝望的内心。因为害怕失败,于是懒得上进。从不反思自己没有什么,而是抱怨别人拥有什么。最后只能学那些长在贫瘠岩石上的植物,日复一日地勉强求生。
他们也许可怜,但可怜中还带着各式各样的可气和可恨。
程亮不想变成这样。
“这下,我看谁还没事敢提离婚,”杨向东点燃一根香烟,咳出一口浓痰朝窗外吐去,得意的笑容牵动了他灰暗的嘴角,“小兄弟,不是我说,怎么能让小姑娘做你的主呢?我跟你说,这时间一长,女人她就容易蹬鼻子上脸……”
“出去。”
杨向东吸烟的动作停了下来,皱起的五官像是在努力弄清自己所处的状况,“你说什么?”
程亮忍了又忍,最后选择了委婉的措辞,“不要在我病房抽烟。”
“你啊,一看就是没吸过。吸一支就知道这东西的滋味了。”杨向东又笑了,顺手把香烟往窗外一扔,嘴里剩余的烟雾立刻涌上那张皮肤粗糙的脸庞。
程亮轻蔑地撇了撇嘴,一眼就看见了那圈潦草的胡子上粘了几滴显眼的痰液。
但他并不打算出言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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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雨消失了整整十三天。
十三天。
程亮期间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那是他实在耐不住各种胡乱的猜想,在第八天的凌晨两点拨出去的。
电话没通。只有冰冷的机械女声在一字一句告知他,【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想尽了一切最坏的可能,还是决定相信她,等她回来。
第十四天,她终于如期出现了。
黄昏的时候,程亮还在吃晚饭,突然有人推门而入。他循声望去,惊喜地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金红的朝霞辉映着池雨黑亮的眸子,最终凝成两簇喜悦的火花。
“真回来啦?还蛮准时,再不回来我可要找小程加钱了。”
想不到竟是杨向东抢先打破沉默。
池雨笑了笑,“是啊,杨大叔,这几天辛苦你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可先走了。”
“谢谢,再见!”程亮像是怕他反悔似的,飞快接道。
杨向东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披上那件深绿色的护工服,风一样离开了房间。
问候的话语在程亮心里打了几个转,最后到嘴边竟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怎么样?”
“很顺利!”池雨走到床边,眼睛亮了一亮,仿佛暴雨夜,雷声未响,电光抢先照透乌云。
程亮凝视着她的双眼,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之前的无数个傍晚,他们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听这座城市的声音,漫无目的地聊过去,聊未来,聊怎样拯救这个还不够美好的世界,然后再两个人一起看着蜿蜒而下的路灯一盏盏地沿地势亮起。
好像希望一样。
“你隔壁床的大叔呢?”池雨问道。
“早上出院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程亮一语带过,因为他有更关注的事。
池雨在床边坐下,将这十几天的经历娓娓道来,“我这口标准的普通话反倒帮了我,李阿姨的女儿没在白马镇生活几年就被送到城里,后来又在外地求学工作,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顶用她的身份很安全。不过他们太狡猾了,用上次李阿姨在安息堂晕倒发病,怕她再受刺激的借口,不准她进去了。就连上次给你提供线索的刘阿姨,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威胁,对我和李阿姨闭门不见。”
程亮拧眉,“那你怎么办?”
“我猜在你调查过之后,那些人一定会有所警惕。我首先猜他们会不会简单粗暴地把盒子抽走藏起来。可是安息堂建成后,前去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如果摆放骨灰的盒子突然空出几个位置,会让人生疑的。而且存放骨灰肯定是要一份份人名登记在册的,他们应该不敢乱来,再加上已经把你这个最大的威胁驱赶出镇了,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应该只会在骨灰盒存放位置上动歪脑筋。
所以进入安息堂之后,我顺着你给我描述的位置开始找李阿姨的名字,结果并没有找到。不过祭拜完名义上的爸爸过后,我故意拽下了发绳,把马尾弄散,这样重新扎头发就为我搜索李阿姨骨灰盒的位置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骨灰盒就被放在最高处的角落里——真是瞒天过海的好手段!我暗暗记下了骨灰盒周围的几个名字,回头讲给李阿姨听。她听过之后惊讶不已,原来除了她自己,安息堂还存放了许多刻有在世居民名字的骨灰盒。”
“真不知道是你太幸运,还是他们太不小心,”程亮感慨道,“既然这么顺利,怎么会花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那是因为我在刚到的时候,镇上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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