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新鞋回到八方楼的阿妖,刚上到八楼便见迎面飞来一颗玉棋,她抬手抓住后便带着棋子推开了八方楼主的房门。
这三年中,楼主总是不遗余力想教她下棋,可阿妖实在不感兴趣。
她总觉得,在游戏里学到的东西越多,她就好像越无法与游戏分割开,于是便一如既往的开口拒绝,“楼主,这都最后一天了,你不会还要逼我下棋吧?”
斜阳映窗里,阿妖走到棋榻边,正要抬手将棋子放回棋篓,却被八方楼主手握书卷阻拦。
“楼主?”
“临别赠礼,莫要嫌弃。”
此时的楼主声音不似初见时的疏离,倒像是个长辈似的亲近起来,阿妖笑着收下棋子,用行动证明着她的‘不嫌弃’。
“对了,楼主,苍玉原来是姓钟离的吗?”
阿妖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一问,没想到引得楼主侧目,那面上的神思和哀伤却是掩饰不住的,“不,苍玉姓钟,名为离苍玉。”
“啊?”这简直出妖预料。
但见八方楼主苦笑一声,“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阿妖熟练的坐到楼主对面榻上,看着他平静又沧桑的神情,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很长又很令人难过的故事。
“后山麒麟冢,葬着历代九爻先辈,苍玉的父亲,上代九爻掌门钟玄德亦是如此,那是个天资卓绝、性情刚正的修道之人。”
阿妖忽然心神一动,想到她初来九爻去往万妖圃时,曾听到的悲伤琴曲,当时那个引路的守山弟子,便曾提及‘麒麟冢’之名。
莫非当时弹琴哀思之人……正是苍玉?
“《妖典》中有恶妖化蛇,其蛇身人面,背负双翼,声似婴孩啼哭,所到之处便会招来洪水滔天。”
“那年,我追击化蛇到了一个山间村落,化蛇狡诈变作我的模样,被村中孤女救下疗伤,甚至故意暴露行踪,惹得全村非议孤女,路过的钟掌门寻到妖气前来探查,恰逢我也出现在了村子里。”
阿妖深吸一口气:这简直就是修罗场!
掌门斩妖除魔,村民千夫所指,楼主百口莫辩,孤女无辜波及,倒是元凶化蛇算计一切后,还能逃之夭夭。
“我轻狂孤傲,何曾受过他人污蔑,却也懒得做以辩驳,一心只想擒住化蛇,偏偏遇上了刚正不阿的钟掌门,”楼主怀念的口吻道:“那一战,打得还真是……痛快!”
阿妖:“……”不愧是你,八方楼主!
“我与钟掌门两败俱伤时,化蛇出现了,那个好心救人的孤女在看到两个我时,彻底惊呆在原地,化蛇大笑着引来一场山洪,将村子彻底淹没,等我醒来后,身边只有孤女,钟掌门和化蛇都不知所踪。”
“我重伤昏迷,只能依托孤女的照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期间化蛇顶着我的容貌不停作乱人间,我初初苏醒,就遇到前来追杀的其他仙门弟子,以至伤势无法好转,只能不断带着孤女躲藏,天意弄人,我与孤女藏到一处染布坊时,遇见失忆又成亲的钟掌门,他身旁那位名唤阿离的妻子,已经身怀有孕。”
“苍玉!”阿妖惊呼出声,见八方楼主闭着眼,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苍玉!”
八方楼主哑声道:“我不愿打扰钟掌门,还没来得及离开,那些仙门弟子已经追来,欲合力诛杀我,却被孤女以身挡下。”
阿妖呼吸都紧张起来,仿佛亲眼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却在听到楼主下一句话时,如遭晴天霹雳。
“小阿妖,她是个生来魂魄不全,心智单纯如孩童,又亲缘寡淡的可怜姑娘,只认得我这张脸……也因为我这张脸……”书卷重重跌落榻上,楼主自嘲声中,颤抖的双手抚向面颊,而后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因为我这张脸,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八方楼中的气氛低沉,像是一潭死水。
阿妖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的做个倾听者。
八方楼主抹了一把脸,重新握住掉落的书卷,继续着未说完的故事。
“孤女身死,我悲愤交加,誓与那些仙门弟子不死不休,却恰好刺激到了钟掌门,让他找回了曾经的记忆。”
“也正是因此,钟掌门选择站到我面前,试图劝说那些仙门弟子止战,莫要被真正的化蛇扰了心智,但一切已经迟了,化蛇又出现了,神出鬼没的站到了阿离身后。”
阿妖只觉得口干舌燥,故事听到这里,已经足够坎坷,而结局注定悲凉。
八方楼主深吸了一口气,“于仙门弟子而言,我与化蛇皆为恶,所以只要钟掌门抽身去救阿离,我必死无疑;反之,阿离和腹中的孩子难逃一死。”
阿妖急得追问道:“后来呢,既然楼主你和苍玉都活着,想必阿离没有出事,是不是有什么援手来了?”
“小阿妖,这是我们自己的劫。”
不等阿妖说什么,八方楼主又继续道:“钟掌门持剑拦下了仙门弟子的一击,而与此同时,我以血肉为祭催动族中秘法,伤到了化蛇。”
“化蛇被打回原形,痛呼哀嚎间又引来洪水覆城,即便仙门弟子们及时施法抵挡,然而也只能护住一方天地,我与钟掌门联手彻底诛杀了化蛇,这才使得洪水褪去,但阿离被化蛇所伤,拼命生下的苍玉也失了一魂。”
‘咚咚咚’,房门被人敲响。
阿妖扭头望去时,才了然发觉屋中昏暗。
八方楼主抬手间,屋中几处烛台被点亮,他神色明灭不定的道:“小阿妖,是苍玉来了,故事就说到这里吧,以后若有机会……”
阿妖满是感慨的起身,可惜,她怕是永远也听不完这个故事了。
房门还在不断被敲响,阿妖伸手打开时,正对上举着手敲门的苍玉,面上闪过一抹惊讶——难得苍玉没有抱琴,而是将琴背在了身后。
如同离家的游子,已经准备好了行囊。
“苍玉,楼主在等你。”青衣迈过门槛,带着一枚棋子和一则未听完的故事,于次日天光破晓时,头也不回的离开八方楼,踏上属于她的归途。
——
“万柳城在六百里藏春湖西岸,因其闭城百年不得入,所以我们需传送到同为湖西的杨花渡,再做打算。”
青石广场上,五人一妖齐聚。
身为九爻首徒的君珩,自然是此次去蓬莱的领队,所以大家都听他调度安排。
君珩正手持鹤羽地图安排着,三言两语便定下了章程。
于是指尖符纸亮起,圆形的阵法在脚下显现,再睁眼,众人便到了一处茶水摊子旁。
茶摊上的老板娘腰间系着围裙,一副干净利落的姿态招呼道:“几位客人远道而来,不如坐下喝盏茶歇歇脚。”
空气中都带着湿润的气息,阿妖对茶不感兴趣,反倒是扭头看向右前方的湖面。
湖景风光还没怎么欣赏到,她就被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吸引了视线。
这边十几人正背对着湖边合力拉拽着麻绳,而麻绳另一端正套在棵粗壮垂柳上,放眼望去,湖边尽是倒下的柳树,还有一个个尚未填平的土坑。
朱砂快人快语,当即就出声询问,“老板娘,你们这儿是怎么了,这么好看的柳树都要连根拔掉,难道缺柴烧到这般地步?”
那发髻上裹着头巾的老板娘笑吟吟道:“其实倒也不是缺柴烧,就是这事儿吧透着古怪,不如几位客官坐下来,边喝茶边细听分说?”
“哎,你这老板娘,我分明就是问一嘴……”朱砂话音未落,就见阿妖抬脚进了茶摊,自顾自挑了张桌子坐下叫茶喝,便没好气的跺脚道:“大师兄,你看她。”
“看见了,阿妖姑娘挑的这张桌子不错,朱砂,口渴是人之常情,大家便都坐下歇歇吧。”君珩收回看向湖边的目光,在朱砂兀自生闷气里,带着苍玉一块进入茶摊。
四方桌子的格局,君珩和苍玉相连落座,所以阿妖正对着湖面,右手边是君珩,正对面是苍玉,朱砂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乌檀前坐到了阿妖左手边。
这种细枝末节上乌檀从不讲究,便走到邻桌长凳上坐下。
至于荼白,荼白是个在饮食上细致,又习惯照顾同门的,所以抢了老板娘的活,正熟练的泡茶呢。
眼见荼白拎着茶壶倒茶,老板娘恍惚的拍了拍围裙,便指着前方说道:“几位客官定是外地来的,才会觉得他们拔掉柳树很奇怪,事实上他们都是渔民,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愿意费这劲折腾呢?”
“渔民,靠船打渔为生,这几棵柳树又碍着他们什么了呢?”朱砂一脸不解。
“客官有所不知,”老板娘伸手指了指北面方位,“咱们杨花渡以北有座万柳城,又叫鬼城,那座城中死气沉沉的,只有遍布城中的柳树活得好好的,老人们都说是柳树成精了。”
万柳城?
阿妖手指捏着茶碗,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了任务剧情,只是万柳城在北面,就算当真有个什么精怪的,也不至于连杨花渡湖边的柳树也要拔掉吧?
这简直欲加之罪啊。
嘴替朱砂已经问出口,“老板娘,万柳城的柳树,也不至于牵扯到杨花渡这边吧,您瞧瞧这湖边光秃秃的样子,就像是好好的大姑娘被剃了光头似的,多碍眼呀!”
“嗐,”老板娘摆了摆手,“先前大家确实不这么想,可月前,渔民们撑船去打渔,按理来说应是大丰收的,可谁知家家户户都是一寸两寸长的小鱼……”
老板娘伸手比划着长度,面上皱巴巴的满是可惜,“你们说说,这让人怎么活?”
这事儿确实古怪得很,这么宽广的湖面,怎么可能连条大鱼也钓不上?
喝着茶的众人面面相觑,君珩应声道:“所以,渔民们才会怀疑是柳树精作祟,故意搅扰他们不得安生?”
“可不是嘛,”老板娘轻抬下巴,“宁可信其有,咱们也不能信其无啊,说不得柳树被拔光了之后,一切就能恢复了呢,再说前些年的桃树通通枯死,毁了多少人家生计,不也是被砍了做柴烧?”
《山海经(中次二经)》有记载:“其中多化蛇,其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见其邑大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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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钟离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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