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如刘公还需三顾茅庐,陆沉自然也省不下这个过程,总算在第三回讨到一口待客的热茶。他是一个优秀的说客,从钱财俗利到家国大义,说得是头头是道。
孙篱目光直直地望着堂外的凤凰木,桌面上的两个茶盏已经不再有热气腾起,入室的穿堂风吹开了陆沉拿来的那本《文医半月刊》,纸页停留在施今墨说的话上。
“无论中西,其具正确,治疗有效者,皆可信任之,反之,摒弃不用也。”
他不得不承认陆沉这人确实有敢为人先的魄力,他对此行似乎有着十分的把握,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连这种只在医界传阅的刊物,他都去了解其中的方针理念并反过来用其说服自己。
人说隔行如隔山,他一介商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诚意十足。
这场冬雪持续了七日,一城素色万物皆白,生机被雪压得荡然无存。
陆老爷子自那日被激得背过气去之后,虽短暂的缓了过来,可冬雪却像要压灭这残烛之火,长孙日日渐好,老爷子却步入弥留,最终没撑过年底便撒手人寰。
府邸四处挂上素幔白帐,老早前备下的寿材终归是用在了老爷子身上。这消息一出,商界中认识陆老的人都不禁感叹一代枭雄也没落了。商会的会长携着一众成员前来吊唁,拉着陆沉好是一通安慰,那阵仗活像死的是自家老人,而不是陆沉的爷爷。
你随着陆沉站在棺柩旁接收访客的吊唁,能感觉到他的话比平时少了许多,在没有访客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的,目无定点地望着一个地方,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管事高声喊了一句,一位老者撩起黑布长衫的前摆跨过门槛进了摆灵堂,陆沉似是如梦惊醒般回过神来,快步迎上去,唤了来人一句潘伯伯,你也同他一道与老人打招呼。
潘老望着那具黑色棺木,尚还清明的眼中泛起莹莹水光,他长叹了一声,说:“没想到啊,老陆这家伙竟比我先走一步。”他拍了拍陆沉的手背,又道:“他最后是……”
“爷爷走得没有牵挂。”陆沉应着,他朝你望了一眼,你立即会意去拿了三炷香递给他,由他点燃后递给潘老。
潘老把香举过顶,庄重地朝棺木鞠躬三次,把香插入满是香骨的香炉。他做完这些之后才定睛望向陆沉与你,露出宽慰的笑。
“好在小陆身边还有妻室相伴,不是孤身一人。老陆这么一走,各方的压力都落在你一人肩上,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潘老语重心长地说道。
“您有心了。”陆沉朝老人笑了笑,正要让人备茶,潘老却摆了摆手,说他待会要去打探外边的风声,以防一些商界的好事之徒趁着这边办白事来犯冲。怎么着都不会让后辈在这关头被欺负。
潘老走后,又来了好几波访客,直到入夜后这座偌大的府邸才彻底沉寂下来。
按照规矩,这一夜得守灵,仆役们早早在灵堂前摆上取暖的炭盆,陆沉守着白烛,往一个空盆里化着纸钱。
你特地吩咐厨房做一些热乎的红豆圆子甜汤分给大伙暖一暖,正端着一碗进灵堂,瞧见里边那个被夜色笼罩的侧影,火花照亮他疲惫的面容,你心中不由得一酸。
一切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你不想出声打扰他,能留给他的安宁仅仅只有这一晚而已。
等老爷子下葬后,陆沉将要全盘接管陆家的事业,稳住追随爷爷的那些势力,他们不一定会认同这个年轻的晚辈,更有甚者还会给他使绊,前路的风雨都只能由他一人抵御,此后再没有给他伤心的时间。
你把那碗热腾的甜汤放到他微凉的手上,说:“吃点东西暖暖吧。”说完,拿过他手中的纸钱,继续一张张往火盆里放。
“谢谢。”他说完又嘱咐你烧完剩下的纸钱就回屋歇息,不用陪他。
你不依他的,找来毛披子给他裹着,即便他好全了仍有你惦记着,这份妥帖像是已经成为习惯。
被好几个炭盆围着根本没有多冷,陆沉还吃了一碗热乎的甜汤,现在又给裹得严实,反而捂得冒汗了,他抖开毛披子另一边搭到你肩上,两人依偎在一块,默契地维持着一夜幽静。
守到下半夜,陆沉忽得感觉肩膀一沉,信誓旦旦说要陪他守全夜的小姑娘,困劲上来后就挨在他肩膀睡了。陆沉不由得一笑,把人揽入怀中让她枕得舒服些。
翌日又是一阵喧闹忙碌,送灵的队伍慢悠悠地一路送到了城郊的陆家祖坟,老爷子的棺木在哀乐声中入土。
之后的一个月陆府一切从简,主人家不能登门拜访,潘老倒是带了一份见面礼造访,说自己错过了小陆的喜宴,这回得把礼补上,既然他不能来拜访,就由自己上门好了。
“多好一姑娘啊,以后总算有人能管管这个仗着自己年轻就使劲折腾的小子。”
潘老揶揄的话让你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应道:“哎,晓得了。”
陆沉听你们在那儿揭自己的短,在潘老快把他整个孩提时光都抖出来之前,他连忙抓了一个话头,截住他的话。
潘老敛了笑意同他谈了些生意场的事,这会儿陆沉让你也坐在他身边听,你点头应了,本着就算听不懂,也过过耳了解一下,以后说不定还能给他分担些压力。
潘老听闻陆沉说要卖掉一些祖业,改造租界附近的那套公馆作为一家医院,忙问怎么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现在外边这么乱,不是发展实业的时候。
况且,医院是一个准赔本的买卖,他实在不信陆沉会做这么一笔糊涂生意。
“您也知道,我们家吃过多少回缺医少药的亏。当然,办这家医院不仅仅是出于善意,我需要一个恰当的名义处置些东西,而医院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爷子尸骨未寒,他就要变卖祖业,这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他得有个法子削减家业的同时把这笔款花出去,抵消掉一些指责的声音。
潘老顿时晓得陆沉的用意,他久久凝视着他,又问他这么急着把资金回笼是有什么打算,带着家眷出国?
他听明予说过北方的战况,若真打起来,少说也得耗个十年八年,出国确实也是个不错的打算。
陆沉却摇头否认,虽然他认识的不少豪门都陆陆续续移民到西方去避战,但是这事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样美好。他是留过洋的,深知那边的环境,像英国这种老牌帝国,工业革命都没有打碎那刻入骨髓的阶级观念。
即便再有钱再有能力,只要你还是黄皮肤黑头发,背后还有一个羸弱的国家,那么就永生永世不可能被那边接纳。人家打从心底里看不起一个抛弃自己国家的避难者,在那边只能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下等人,是东亚病夫。
若想靠一些名誉提升自己的地位,那更是不可能,就连那些标榜公平公正的赛事,在人家的地盘上记分的天平永远会无理由倾向本国人,绝不让一个外来人压本国一头,赛后申诉也无用。
在那边只能在鄙夷的目光中苟活,一个人尚且能闭眼忍受这种待遇,可是一家子都过去,人都是需要社交活动的,怎么保证所有人都能忍受,若有那么几个内心脆弱些的非疯了不可。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离开这片土地的。况且,她不习惯外国的饮食,过去了还不一样受苦。”陆沉说完望向你,目光中盛着几分柔情。
你悄悄伸手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相处了这么久,你不再傻乎乎全听全信,在大事上他的话只能信一半,要是话里提到你,那么保准是拿秀恩爱来挡他人之口。
别人只会以为你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丈夫处处为夫人着想,考虑夫人的感受,原来的话题就这样被情情爱爱转移走了。
潘老自知拗不过陆沉,他没再说什么,两人又聊了些轻松的话题,潘老便起身要走了。你同陆沉把人送出门,回来的时候,你忍不住抱怨他老拿自己说事。
陆沉却装起了无辜来,自己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没把实话都说全罢了。
你又问起他开医院这件事,他却笑盈盈地说是要给玉兔小姐造一座人间的广寒宫,这样她就不会惦记着天上的了。
你被他这比喻逗笑了,顺着他的话说:“玉兔是给嫦娥仙子捣药的,没有仙子的广寒宫,她要为谁捣药呢。”
说完,你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瞥了陆沉一眼,正好对上他意味深长的视线,心中忽然就晓得那位仙子是谁了。
陆沉见你一脸震惊的表情,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你连忙捂住嘴,眼睛笑得弯成一道月牙。
回屋后,你打开了潘老送的锦盒,里面的红绒上放着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手镯,那玉在灯光下显得分外柔润,质地如羊脂般细腻。
你的妆匣里有各式各样的饰品,唯独没有镯子,其中的原因你自然是明白的,陆沉的这份心思让你动心过无数回。
不过此刻,你拿起那只镯子,把它放到陆沉手里,把手腕伸过去,笑着说让他帮忙戴上。
陆沉握住你的手腕,粗粝的指腹在上边慢慢摩挲着,耍起坏心眼来:“夫人唤我一声,我便为你戴上。”
你一如往常那样,甜甜地喊一声“哥”,他却摇了摇头。
你有些难为情地改口唤他“夫君”,他仍然摇头。
“初见时我同你说过的,是不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努了努嘴,说:“我喊过的,你没应我。”
陆沉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他放轻了语调,哄着说:“你再唤一次,以后每一回我都应你。”
你望着他那修眉俊目,轻轻地软软地喊了一句:“陆沉。”
“嗯,这回我听见了。”他笑着应道。
“陆沉。”你故意又唤了一声,把这两个字的发音牢牢记入脑海中。
陆沉握住你的腕子,稍施力道把镯子戴上去,随后握住你的手凑到唇边,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应道:“我在。”
你被他这套西式的礼节臊得缩回手,陆沉把这副女儿家的情态收入眼底,把你搂到怀中,下巴搁在你的颈窝里趁势在你不设防地颈侧吻了一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