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沿街多了许多卖冰饮的小摊,你跟周叔打了一声招呼便下车径直朝一个卖酸梅汤的摊子走去。
“夫人,今晚还是照旧吗?”管事远远地高喊了一句。
“嗯,到点就到师父那儿接我就好。”你朝他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
现在你过的是家里大学孙宅三点一线的日子,陆沉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回来了,你没法丢下一宅子人不管自个儿住学校的宿舍。他出门前虽说只需半个月就回来,但生意场上事哪是他能说了算的,这回怕是被什么棘手的事绊住了,回来的时间一直往后延,转眼就从春入夏了。
你从摊主手中接过两碗打包好的酸梅汤,拦下一辆黄包车报了孙宅的地址,车夫把汗巾往脖子上一挂,敞亮地喊了一句“好嘞。”就麻利地跑了起来。街市离孙宅还有好长一段路,到地的时候你特地多给了车夫一些钱币当作辛苦费。
进了屋,孙篱把手边的一叠文书交给你,说这些都是医院的各种证函,让你妥当收好等陆沉回来就交给他。你一页页翻过看到一则行医牌照,上面赫然是医院的名字。
“惠仁……”你喃喃念出这两个字,依稀记得在一个雨夜,陆沉借着灯盏的光,轻拢衣袖在纸上一笔一顿地写下二字,“做牌匾的话还是毛笔字更合适。”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你从他的眼中看到希冀的光。
惠仁,惠人。
取字之人的心思已经透纸而出。
“回神了,过来帮我抄书。”
“哎!”你连忙应声,把它们都放回档案袋中,回头发现孙篱搬出了十几本医典,书脊上发黄的痕迹已经在暗述它们经历的岁月,多翻几遍都怕它们碎掉。这些你已经抄过好几本了,都是宫里的藏书,若放在以前,平头百姓是没有资格翻阅的。
现在孙篱把它们都从重编成册,他总是借你从学堂上带回来的课本,研究上边的编纂规律,尝试把这些医典写成可供传阅的教材。这不是一件易事,可孙篱偏偏就做出门道了,还要把这些经典都捐给中医协会。
你抄完手头上的那本医典时,天已经黑了,家里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你只好与孙篱话别,带着抄书时整理的笔记回家。
与此同时,香港皇后大道的一处小公馆内,陆沉放下手中的签约合同后靠椅背,随手拿起桌面上一个小玻璃瓶对着灯光,光线穿过透明的玻璃,照得他不由眯起眼。就这么一支拇指大的药水,价格堪比黄金,他跟制药公司周旋了足足一个月都无法把价格压下来。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啊。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不多时间给家里挂一通电话,每天的这个时候爱人的声音沿着电话线跨过一道海湾传到耳中,内容大抵都是些寻常琐事,她说到兴起时的雀跃,情至深处时的软语都使他归心似箭,也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刻钟能任由家长里短的温情浸润他的锋芒。
当他准备拨出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放弃礼节夺门而入。
陆沉只好把电话放下,“进。”
得了允许,周严立即拧开门把,神色却不见慌张,反而有着少有的喜色。他说制药公司的老板来电邀请陆沉前往宅邸详谈,看他的模样像是对方有望与之谈下盘尼西林的供应价格。
“备车。”
“好的。”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稳,府里的仆役已经等候在门外。
“夫人,这个月的账簿已经送过来了,待会还请您过目。”管事一边为你打开车门,一边说道。
“好的,辛苦了。”你朝他点了点头,径直往里屋走去。
自从你跟着管事学会管账后,他就把家里的内务账本交给了你。上到房捐地税人情往来,下到衣食住行拨款调度,即便不是事事都得经你的手,你也必须清楚其间的数目浮动,避免有人起了歹心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府里上下二十几口人,你无法保证所有人都无二心。
“这里怎么会有一笔额外的支出,数目还不小……”你拨弄了几回算盘,确定自己刚才并没有算错,才抬眸望向在旁待命的管事。
他听言上前看了一眼,才解释道:“这是分拨给福利院的数目,公子说不用回回都上报,每月按例数给就是了。”
你示意管事把往月福利院接受捐款的票据拿出来对数,你一张张翻过确定每月都是固定支出后才放下心,才取出陆沉的图章往账簿上盖印确认。你随手往前翻了好几页,发现大概在十几年前,上面的印章并不是陆沉二字,而是一个叫“知更雀”的人。
“这是先夫人的笔名,给福利院捐赠是先夫人的主意,后来公子把这事接了过来,就没再断过。”管事如是说道。
“你家公子嘴上总是说商人逐利是本性,可不计成本的事也干过不少。”你合上账本,拿起桌上的茶浅抿一口润润嗓子。
这人明明心善,但却
老是摆出一副利益至上的模样,莫不是以前被人敲竹竿敲多了,现在处处提防着。不过这何尝不是他的处世之道,有代价的善良才不会被人践踏。
你把所有账簿都让管事放好,起身准备回卧房,刚走两步又回头问道:“今天那边有来电话吗?”
“没有呢。”管事说道。
你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浓蓝的天幕,今晚无星无月,四周寂静得连平日里扰人的虫鸣都不见了,没了引路的灯,前边的路就不再清晰。王妈忙从里屋提了盏煤油灯,陪你走了一段路,回卧房更衣的时候,那块随身佩戴的红翡差点脱手摔碎。
你心有余悸地把红翡牢牢握在手中,这块玉已经养得圆润有光了,你看着它不禁记起陆沉雕刻它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在卧床养病,很多时候都是靠在床沿借着入屋的天光细细篆刻,你在旁帮他找刻刀,往往刻一刀就得换一把,有了这样慢工细琢才让相思的羽毛栩栩如生。
可惜的是相思鸟从来都是出双入对,而你手中的却是形单影只。
你怀揣着这种遗憾和衣而眠,却不知国内这一夜间却变了天,城内最大的朝安报社连夜印刷急报,早市才刚刚开启,报童们便走街串巷扯着大嗓门喊,把不甚清醒的梦中人都给喊得心惊。
“号外!号外!北平沦陷了!”
一直盘踞在东北的日军大举南下,仅仅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曾经的天子之都,龙脉所在的皇城彻底沦陷,这则信息瞬间传遍大江南北,顿时搞得人心惶惶。
你所在的小城几乎在收到急电的那一天就全城戒备,城墙外已经架起了炮台,这座城离中央政府也不过数百公里,哪敢有半点松懈。
可这样紧绷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有点人脉的达官贵人能跑早就跑了,就连帝都都无法抵御炮火攻城,举国沦陷也是迟早的事,平头百姓一没枪二没钱,除了走一步算一步还能有什么法子,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你与陆沉就彻底断了联系,电话已经转不出去了,听说是接港的电话线路被截断,两边都通不了电话,就连港口码头都时开时关没个准点。
冰冷的忙音从听筒内传出,陆沉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上,再次坐回卡座里。对面一位同是西装革履的男人见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便让侍应给他倒了一杯威雀。
“大陆那边看样子是迟早要打一场了,你非得在这个节骨眼回去吗?”他从内袋里拿出了一张盖满章的洋文通行证,这是港督给外地人签发的证件,只有持证才能登船进出香港。
“嗯,家里还有人等我回去。”陆沉看到这张得来不易的通行证,眉头才舒展了些许,现在联系不上也不打紧,只有能离港就有的是机会。
友人听言便打趣道:“谁?看你这紧张的模样,莫不是哪位相好?”
“我已经有家室了。”
陆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把对方呛个半死,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陆沉,好一会才朝吧台的老板招了招手,用地道的港腔说道:“老细,攞你嘅靓酒出来,最贵嗰支。”(老板,拿你的好酒出来,最贵的那支瓶。)
“Lee,你今日咁阔佬?”(Lee,今天你这么阔绰?)老板笑着打开吧台后的玻璃柜,从高处取出了一瓶酒,分倒了两杯让侍应端过去。
“今日有人请,入佢数。”(今天有人请客,记他的账上)Lee指了指还在解码对话的陆沉,他故意用港腔为的就是要宰陆沉一顿,都是兄弟相称的人了,结婚这么大的事,这人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放出来。
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家兄弟即将回到战火将起的地方,又不由得一阵难过,他把新酒推到陆沉面前,说:“等时局稳定下来了,你可要带着太太过来见一面。”
陆沉也笑着拿起酒杯同他碰了碰,道:“一定。”
“话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家里安排?”
“我的命是她救下的。”
“懂了,然后你就以身相许。”
陆沉挑了挑眉不作回答,心里在为对方的语言老师感到遗憾,作为港督的翻译官乱用成语,多少有点不靠谱。
Lee忽得想起一事,又问:“我家的船修好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还?”
“等时局稳定下来。”陆沉把原话还给Lee,见周严进了酒馆,他朝自己扬了扬手中的船票,示意已经可以登船了。
他提起一直放在脚边的行李箱,再次与Lee碰了碰杯,把余下的酒饮尽,说道:“很不错的酒,有缘再见。”
在陆沉快要走出酒馆大门的时候,老板正想把他喊住,手上的账单都已经备好了,然而Lee却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钱由自己出,这杯酒就当是给好友送行了,祝他一路顺风。
轮船的出港汽笛发出尖锐的长鸣,远行的船只拉出一道银白的水痕,在快要抵达深圳码头的时候,陆沉总算找到了一处传达室给家里通了电话。
这回断联把小姑娘吓得不轻,他好言软语地哄了一会,还没听到她的回话,却等来了一声刺耳的嗡鸣,一阵高一阵低的空袭警报声听得人心里发怵。
“夫人!您快出来瞧瞧!天上!”
你也被这声突如其来警报声吓了一跳,顾不得电话那边的人,被王妈拉着快步跑到庭外。
这一眼可不得了了,一架架轰炸机从低空掠过,庞大的机体几乎把太阳完全遮盖,那机翼上已经装填了两排炮弹,只要机师动动拇指,这些东西就会从高空坠下,别说人了,就连坚固的城墙都能被瞬间轰炸出一个个窟窿。
然而,这些飞机机翼上的旗帜不是大家所熟悉青天白日,而是白底红日。
是属于日军的旭日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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