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陆沉提前与院长沟通，福利院收容程序走得很快，当天就把孩子接进去了。二丫年纪虽小，但似乎也晓得了什么，临走时眼里含着晶晶亮的泪水同你道别，你把那枚珍珠花夹送给了她就当作一个念想。
走的时候，陆沉不着声色地示意周严把车开慢些，让你能多看那孩子几眼。车子以龟速慢悠悠地挪入人流涌动的集市，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打破了寂静，这才有了些生气。
车子途径朝安报社，周严下车去把医书的样本取了回来。有了报社的帮忙，孙篱的那一箱医书很快就全部翻录完并印刷成册，安老板提前打电话到府上通知了陆沉，现在正好把这个样本拿过去给孙篱过目。
可这印刷本一进孙宅，那原本却先遭了殃，孙篱只说这批书要尽快传发出去，卖也好捐也罢不能囤积，而那箱被搬到庭外的原本，他取来一盒洋火作势要擦燃。
陆沉见状忙拦住了孙篱的举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怀璧有罪，这箱医典既然重现于世就再留不得。”孙篱望着手中洋火，火苗烧过了硝药再无其他阻燃物可烧就逐渐熄灭了，徒留一截漆黑的木棍，就像那烧遍万园之园的大火，把一切都烧光后，只剩断壁残垣。
你头一回听孙篱讲起以前的旧事——那段老大帝国骤然倾颓的岁月。他虽早一步走出宫墙，但与太医院的书信并未断绝，当年外夷乱华，太医们拼死才从大火中抢救出一箱医典，但也是唯一一箱。孙篱在宫外做接应，几经周折才将其藏匿于现在这座荒宅中。
最近听闻日本人又在四处搜抢卷宗典籍，前阵子有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就被付之一炬，炮弹落地不知多少文献孤本再不存于世。
“为什么？”若是金银古董被抢还说得过去，书卷笔墨这些也就只有知识分子和相关领域的学者会重视，怎么也会被洗劫？你没能从孙篱口中得到答案。
无声沉默在四周环绕，直至医典全数化为灰烬，陆沉才道出一句乱世的悲哀。
“亡国灭种，必先毁其根。”
人的信念可以让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就像遍布各地的宗亲氏族以姓氏维系宗祠子嗣，商会以地域划分沪商，晋商，闽商等等，同姓同乡说话能说到一块去，那很多事就好办很多了。
如何让华人团结一致，那就取决于这沉疴又古老的帝国文明，而书典是记载文明的主要途径，失去了书籍记录的佐证，文化将从根源处灭绝无处寻迹，人们一旦失去了对本土文化的归属和认同，那么华界就是一盘无法聚拢的散沙。
那些侵华敌寇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这时，忽的一声尖锐警报拉响，不等大家伙做出反应，一架架战机从头顶掠过，轰隆隆的嗡鸣震耳欲聋，本以为又是那些刽子手经过，这一定睛看去却是政府军的青天白日。
街上爆发出一阵阵鼓劲的呐喊，回回空袭警报都是防的日本人，这回总算是看到自家的反击，大家都由衷地希望咱们的人能够在战场上扳回一局以振士气。
巡警们吆喝着让人群不要在街道上逗留，马上往防空洞躲避，即便不是敌袭也万不可疏忽大意。城中的老百姓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老是这样让大家伙放下手头的活去避难，结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多多少少也有些许怨言，尤其是那些个躲避走动间被顺走货件的商贩们，三天两头就得跟警察们闹上一闹。
然而，当天幕下起了带着硝火的雨，这些怨声再没有了发出的机会，有的只是响彻天地的哀嚎与痛哭，往日的平静已被坠落的炮弹击碎，战火一夜间席卷这座小城，大楼崩塌，火光冲天，厚重的黑红色浓烟漂浮在城镇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淹没一地生灵。
防空洞内避难的老百姓都惊恐地望着不断震落尘土的承重梁，三三两两地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偶有几声痛呼和絮絮不断的啜泣让本就逼仄的防空洞更加压抑，人在里边几欲喘不过气来。
此时，你正借着昏黄微弱的壁灯为一个手臂烧伤的妇人处理伤口，也顾不得额下淌过的汗沾湿眼角激起一阵刺痛，手上的功夫不带迟滞。好在有陆沉在旁给你打下手递一些纱布和消毒药粉，才不至于太过忙乱。身侧这只医药箱子是你早就备好了的，里面的药品存量不多，只够临急时用。自打被师父纳入门中，随身携带药箱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是身为医生的一种职业本能，即便是避难也不会忘了它。
简单的清创包扎完成后，你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小伙三步并两步地跑了下来，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被黑烟撩过的。他话都没来得及说，脸色煞白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就起不来了，额头上一片冷汗。
“哎哟喂，你急啥呀跑成这样，外头又出啥事啦？”
“你这小子够幸运了，刚好这儿有大夫，快让那大姑娘过来瞧瞧。”
人们说着纷纷让开了一条道，你也不作耽搁快步走近把人平躺下来，一面问他是不是小腹疼，一面四下按压腹间的几处位置。
“跑岔气了，深呼吸歇一会就没事。”你这么说着，手按压了几处手臂的穴位，让他配合着吸气呼气，不过一会儿就能缓过来。
那小伙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他半支起身死死抓着你的手臂，说：“中医协会呼吁民间大夫医生都往惠仁和仁济两家大医院集中支援，现在那儿的医生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此言一出，你没有犹豫分毫就决定动身前往医院，孙篱肯定早就坐镇一方了，他在医院开业后就常待在那儿主持大大小小事宜，而做徒弟的又怎能于此怠惰。
“等等。”
“陆沉，你别拦我……”
你想挣开他的手，他牢牢握住却是要同你一块出去的模样。你瞧他不似临时起意，心中一喜忙背上药箱跟上他的脚步走出防空洞，而身后是大家伙此起彼伏的“一路小心”。
出到洞口扑面而来的一阵刺鼻浓烟呛得你不由得咳了几声，一股子硝火味直钻鼻腔。
陆沉不知从哪处废墟里推出了一辆还算完好的自行车，你见他熟稔地跨坐上车，一时竟发起愣来。
在你的印象里，陆沉一直都是衣着光鲜亮丽的豪绅打扮，出行不是轿车就是人力车，前不久还骑了匹马回来，还挺威风的。后来你才从周严口里得知那是他拦路抢了个倒霉车夫的马，补给车夫的钱还是周严垫的，拖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过来找你销账。
要是以前有人说这样一位富家公子会随意挽起衬衫袖子骑自行车载客送人，你只会觉得那人一定是脑子不清醒净说胡话。
“走吧，我送你过去。”
你被他的话点醒，侧身坐到后座上，一手把药箱牢牢护在怀里，一手搂住他的腰，末了仍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真的会骑？”
陆沉以一声轻笑回答你，脚踏一蹬便稳稳地溜了出去。眼前的事物在眼前飞掠而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已经遍地残垣，你不忍地撇开视线，额头抵在陆沉的背上，四周寂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两颗心仍为活着而跳动。
惠仁距离防空洞不算太远，大约过了一刻就已经到达大门了，但眼前的人间惨状着实让你们都顿住了脚步。浓郁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道掺杂在一块，痛苦的呻吟和无助的哭喊此起彼伏。
医院内部所能容纳的伤员已经几近饱和，楼前那片空地临时摆了草席，症状稍轻的伤员坐的坐躺的躺，不算宽敞的地方容纳了几十号人，仅有的三个戴着燕尾帽的护士依靠中间仅能容纳一人宽的过道走动，忙得脚不着地。
“那边站着的两个干嘛来的，是医生的话来这里登记一下。”一个戴着厚片眼镜的中年人握着一个夹本走了过来。
你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那人满满一页的名单上找到空隙唰唰写了几笔，又从挂在手臂上的一摞红十字袖章抽了一个出来，示意你别到衣服上。
“到楼里找孙院长。”
“晓得了。”
你刚踏出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折了回去把一直戴着的羊脂玉镯子摘了下来交给陆沉，故作轻松地说“帮我保管好，别摔了。”
“好。”陆沉浅笑着应了一声，望着你隐没在忙碌的人群中，他把那只尚有余温的镯子放到衣服内袋里，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迎面撞了一下。
那人一身血污，手上还紧紧攥着件浅蓝的小褂子，上面印着福利院三字还有一个姓名。他抬头瞧见是陆沉，扑通一下就跪到地上，口中喃喃着说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连声说着对不起。
陆沉见状连忙把人从地上扶起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枚炮弹落在福利院附近，院长……院长和一位保育员冲进楼里救剩下的孩子，他们来不及跑出来，楼就塌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