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有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天桥,桥下是一条不宽的河,也就十几米的样子,小船撑几杆就能到达对岸。以前这里会有一些船夫做些载人送货的营生,可是天气不好时,船夫撂挑子不干,那想过对岸的人也就没辙了。
后来陆家牵头同镇上几户富裕的人家一块修了这么一座桥,这下方便了两岸来往的老百姓,大家伙也投桃报李筹了几个子儿,在桥头立了块功德碑,顶头金漆描刻的便是陆家公子的大名。
刘闲望着上边的字不由得苦笑,从衣兜里拿出烟盒取了根烟,洋火还没点着,余光瞄到有人往这边走来,看那要吃人的架势恨不得按着他的脑袋淹死在桥底下的河里。
“沉爷……诶!”
他的话还没出口就转为一声惊呼,谁能料到这活阎王一上来就揪着他衣领提溜起来,自己那半截身都已经探出栏杆了,要不是陆沉死死拽紧他的衣领,说不定就倒栽葱摔河里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犯不着动手动脚。”刘闲讨好地讪笑了几声,眼珠子一转瞥到下边流淌的河水,立即又把视线转回来。
来往的人见到这边的状况都纷纷侧目,有几个热心的在旁劝了几句,眼见周边慢慢有人群聚集过来看热闹,陆沉一把将刘闲拽了回来,拎着人往旁边一暗巷拐进去。
刘闲的背结结实实地磕到青砖墙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但也不敢对陆沉有半点怨言,但把陆沉的情报卖个日本人那真真是迫不得已。
那天不过是个寻常白日,他刘闲人在家中坐,忽的一群鬼子兵背着枪乌泱乌泱地冲进来,把他家院门都堵得严实。日本人向来心口不一,脸上虽是笑着,手上拿的枪却一点不含糊,哪还轮得到他答应不答应。
“……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交出去的信息就算我不讲,他们随便打听打听都能清楚,那些重要的我可一个没漏。”刘闲把事情经过给陆沉说了一遍,他把刚才没点上的烟给重新抽出去来,顺手递了一根给陆沉。
陆沉瞥了一眼没接过去,反倒讥笑道:“跟着日本人却落魄到要自己卷烟了。”
“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哪有条件买成品烟,给你就收好吧,没准之后有用。”刘闲把那根烟往陆沉的西服口袋里放,末了自个儿把烟点着,飘散的白烟熏得他半眯着眼皱紧了眉头。
这样素来没个正经的人都摆出一副愁容,陆沉到底也晓得他的话多半不假,现下的情况已成定局再追究也无济于事。他倚墙想着事,沉声说道:“水路走得慢,他们偏选了这种运输方式,而不选四通八达的铁路,依我看运的东西恐怕不止烟土这么简单。”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事我找人再打听打听,定不叫您走得冤。”刘闲顺着话茬接下去,用的词却也不中听。
陆沉被这人给气乐了:“你一个人潇洒惯了,现下把我扯进来,但凡行差踏错,受牵连的可不止我一人。”
“不瞒您说,就算没有我,日本人迟早也会找上您。爷您慧眼独到,其中的用意哪里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刘闲深深地瞧了陆沉一眼,便见他摘了眼睛揉了揉鼻梁,有些话无需句句出声,一息长叹便可道明一切。
日本人之所以没把这儿炸得稀巴烂,全赖这块地在沪宁线上连接金陵和上海,他们不能毁掉,便像北平那样搞些什么东亚共荣的怀柔政策一点点控制蚕食。可这些入侵者不得人心,日久必会出岔子,这时候需要当地一些说话有分量的人出来替他们以示友好。
像陆沉这样在镇上顶有名的人绝对是他们假模假式拉拢的对象,更何况他手里有水路的门道,大船慢是慢了点,但能避开与陆军交火,日本人不找他找谁。
“这事我会想个法子拖一拖,你行事最好也拿准分寸别给我再添乱。”陆沉重新把眼镜戴上,斜睨的一眼,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刘闲连连点头,再三表示自己定谨言慎行,见陆沉要走,他忙说道:“慢着,您能给我来一下意思意思?我好找个借口回去装装样子。”
见这人说着就把脸往前凑了凑,陆沉半眯起眼说了句“正有此意”,话语未落便朝刘闲就是一记,这一手打的结实,力还力彼此都不好受,但揍人的心里自然是比被揍的舒坦些。
刘闲呸呸吐了几口血沫子,不留神扯到嘴角的裂口顿时痛的龇牙咧嘴,他愤愤地盯着渐远的背影,咬牙切齿道:“你大爷的,下这么重手!”
……
现已过处暑,外头就算有日照也不似前阵子那般酷热难耐,王妈瞧你整天呆在屋里不挪步,就半劝半哄地拉着你到荷园里散散心,赶着最后一拢荷花谢尽之前再一睹它的风采。
不曾想有人此刻也想借满园荷色消愁,你远远的瞧见伫立在凉亭里的颀长背影。此情此景倒让你想起以前来,只不过那时久病初愈的他着一袭儒雅的素白长衫,是位远离俗世的翩翩公子。而现下的他则是一身笔挺利落的西服,眉宇轩昂间带着商人的精干,但那份闲情雅致已无踪影。
你缓步走近,喊了他一声。
陆沉回头见是你,忙示意你先别靠近免得染上一身烟味。他半蹲下来把指间刚点上的烟往泥地里捻灭,手卷的烟纸受不住力而散开,他的动作却为之一顿,随即抖落纸面的橙黄烟丝,把已经烧出一角的方纸展开。
上面书写着一串数和一个“尚”字,头几个数正是上海的电话区号。陆沉即刻想到刘闲刚才刻意递烟的举动,顿时明了其中的用意,他默记下数字后便把烟纸点燃,直至火苗快要跳到他的指尖,才随手一扬让灰烬落入湖中。
你一直等他把纸处理了才走过去,递手帕让他擦了擦手,打趣道:“以前也不知你还会抽烟。”
“现在一样也不抽。”陆沉笑了笑,握住你伸出的手,把你牵到面前来,抬手把你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外头日晒也不叫人打把伞遮一遮。”
你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倒是先瞥见陆沉手背上隐隐一片青色,顿时一惊抓住他的手仔细瞧看,“你在外头同人起了争执?”
依你对陆沉的了解,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鲜少会亲自动手,能惹得他生气定是触着容忍的底线。你细想近日同他来往频繁的,也就……日本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成全一个讨打的人,他自找的。”陆沉看透你的胡思乱想,他说得轻松,你狐疑地瞧着他看了一会,脑子里已经在排除着可能的人选。
“……是刘闲吧,那个见风使舵的家伙。”
“能让我家一向和善的姑娘这样骂他,说明他确实不是个东西。”陆沉笑着附和一句,他稍稍侧头朝站在不远处候着的王妈使了个眼色,便牵着你沿回廊散步。
你担忧他手上的淤青,他却说不妨事,别辜负了此时的良辰美景。
说罢,陆沉寻到下荷池的阶梯,下边正停靠着一艘不大的船。平日里园丁就是通过这艘船入池清理荷塘。
此时陆沉大步踏上船头,回身笑盈盈地朝你伸出手。
“今天怎么有这等闲情逸致效仿柳梦梅?”
“那丽娘是否愿意同柳某来一场幽媾?”
你不过是随口一句,陆沉却顺着话头扮上了那个痴情书生。这凉亭之外,荷塘边上,可不就恰恰就是《牡丹亭》所写的别致景色。
可这“幽媾”是什么样的词,讲的又是什么内容,你就算不读也听过见过三尺戏台之上情意痴缠的柳杜。你霎时红了脸,低骂一句不正经。可这话随风飘入有情人的耳中,哪里还是骂他的话,反倒像是女儿家含羞带怯的情话。
陆沉握住你的手把你往船上引,待你坐稳后才摇动船头的桨。
一叶扁舟划入水中天,荡漾涟漪晃动池里花。
你斜倚在船沿掰下一些荷叶和莲蓬,偶尔能看到几尾金红鲤鱼在水下游曳。你盯着鱼群有些出神,忽有一条胆大的红鲤鱼跃出水面,旁若无人地咬了一口搭在船沿的荷叶,溅起的水珠把你凉得一激灵。
陆沉见你像只怕水的猫儿一样从船沿缩了回来,不禁笑了起来,你装作无意地取了一个莲蓬掰起来,面抖落绿油油的莲子,一面转移注意问他会不会水。
你状似无意的话倒是勾出了一段陆沉在水路走货的往事。当时他还不是一呼百应的陆老板,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年轻的东家跟着伙计随船运货,在海上一飘就得个把月才能靠岸。天热的时候甲板烫得能煎鱼,更别提蒸笼似的船舱,大家伙为了解暑都会跳入海里泡凉,等身上的暑气退了才上船。
你听得都呆了,怎么也没想到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也会跟村里大小伙那样一头扎河里纳凉,而且还是危机四伏的大海,若是水性差些被浪卷走,那小命定是不保了。
转念你又想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听出过海的老人说大海放眼望去都是水,看久了仿佛青天和海面连成一片,分不清到底是哪边是天哪边是海。
你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遍那是怎样的光景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回神见陆沉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划桨的动作,正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你。
你被他看得脸红耳热,取了手帕为他擦拭额上的细汗,好借此挡住那灼灼目光。陆沉随手拿过一片荷叶叠成扇面轻轻摇动,徐徐凉风带着荷的清香拂面而来。
现在四下无人,又有半人高的荷叶遮挡,你才开口问他遣走王妈又这样躲着人所为何事。
陆沉挑了挑眉,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赏识,他笑着摇摇头,道:“看来我在夫人面前已经瞒不住事了。”
“那你有什么想瞒住我的?”你颇有得意凑上前作倾听状。
“如果我说想瞒着你去做一件会被万民唾弃、不忠不义的事,你会怨我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买卖,你却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顿觉荒谬:“你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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