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朋友们早上好,欢迎收听今日的天气预报。今明两天,齐山市区将出现中到大雨,在这里提醒大家出行前记得备好雨具、安全出行。”
一段并不清晰的人声从款式老旧的方形收音机中播出,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有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切感。
谷溪镇在齐山市郊,早上七点,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狄琛抓了抓睡出的乱发,眼睛一眯,边打盹边囫囵刷牙洗脸。
“狄乐安,起床了。”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他卧室隔壁那间儿童房布置温馨,长一米六的天蓝色公主床隆起一团小小的山丘。
叼着牙刷,他把话重复一遍,“山丘”微不可查地晃动两下,又迅速瘪了下去。
趁着小孩还没彻底昏睡过去,狄琛趁热打铁将狄乐安从被窝里掏出来,蹲身帮她穿上鞋袜。
搬到谷溪镇的这几年,既要维护店里的生意,又要照顾狄乐安这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粘着他的小祖宗,他生生练出一身居家好本领,硬是比六年前更会照顾人了些。
做早餐的食材是昨晚提前备好的,剥壳去头的虾仁,用模具印成圆形的吐司片,以及一颗橙子两个鸡蛋。
橙子被狄琛切成块状,狄乐安坐在他背后的木椅上,顶着两条窜天羊角辫,哈欠连天道:“爸爸,我——”
没等那个“困”字说出口,狄琛捏着一个削了皮的橙子切片,娴熟地塞进她嘴里。
“睡着就吃不到笑脸饼饼了。乖,一会儿吃完爸爸送你上学。”
狄乐安啃完那块橙子,认真思考“笑脸饼饼”的重要性,乖巧妥协:“好哦。”
她不能没有笑脸饼饼!
吐司裹上蛋液,两面煎至焦黄后放在盘中备用。炒熟虾仁,狄琛额外煎了一个荷包蛋当作配料,与虾仁一块夹在两片吐司中间。
最后,一道用番茄酱画上笑脸符号的三明治被端到狄乐安面前。
吃饱喝足,狄琛骑着电瓶车把她送到幼儿园门口。
比起那群一进园就哭闹个不停的小孩,狄乐安实在好哄,就算偶尔因为不舍瘪着嘴掉眼泪,也总能被他一句话哄好。
这性格不像他,但也不知道像谁。
“书包里有雨伞和雨衣,保温杯的水凉了要去找老师换。”
狄乐安扎辫子的皮筋松了,他弯下腰,重新固定好:“之前教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不疯跑不打闹,有困难找老师,”狄乐安掰着指头数,“还有……对!不能跟陌生人走!”
狄乐安班上的生活老师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好了,我们和爸爸说再见好不好?”
“爸爸再见。”
她一步三回头,眼神忽然从狄琛脸上挪开,移向他的斜后方:“叔叔再见!”
叔叔?
狄琛右眼皮猛地一跳,一转身,七点半的街道只有来接送小孩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谷溪镇的生活节奏很慢,年轻人大多在外务工,像他这个岁数的都少见得很。
狄乐安走得太快,他本想追问一句“哪里来的叔叔”,也没问成。
坐回电瓶车上,狄琛戴上头盔,一看时间才八点不到。
够他在店里补个觉了。
谷溪镇中老年人居多,为了打发时光,家里大多养了猫狗。六年前刚搬到谷溪镇,他抽出部分“跑路费”在镇上开了家宠物美容美发。
去掉开店之初的成本,一年的盈利能覆盖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狄乐安的学费。
拉下开关后,卷帘门缓缓上行,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店铺里间常年放着一张折叠床,配套的被褥枕头规整地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
这个月在秋冬交际,说冷不冷,说暖和也谈不上。
他怕感冒着凉,只脱了一件外衣,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全身,合眼酝酿睡意。
大概心里惦记着狄乐安早上说的话,他睡得不太踏实,九点的闹钟没响就自然醒了。正巧店外有位新客人,牵着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手写的美容美发价格表看。
“老板,现在方便洗狗吗?”
见狄琛在走动的同时顺势披上外套,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笑着打趣道:“抱歉,我看门开着,以为在营业时间呢。”
“的确在。”狄琛接过狗绳,被贴过来的热情萨摩耶蹭了一腿的毛。
他解释道:“早上一般没什么顾客,我送完小孩,想着歇一个小时也不耽误。”
“营业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到五点,”顿了顿,又补充说,“新客洗护有优惠,前五次打八折。”
年轻女孩右手转着钥匙圈,勾了勾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是新顾客还是老顾客?”
狄琛愣住:“我没见过……”
“我妈妈姓夏,鼻子上有颗痣。老板你记性这么好,应该认得她吧?”
“嗯。”
她一说狄琛立马反应过来了。
他把狗绳握松些,弯腰轻轻捏住萨摩耶的嘴筒:“你是夏阿姨的大女儿。阿姨身体还好吗?上次她带圆圆过来洗澡,说腰不太好。”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奈何嘴巴张不开,萨摩耶喉咙里发出一声撒娇的呜咽,变相地验证狄琛说得没错。
“贴着膏药呢,过几天我带她去医院瞧瞧。”
寒暄几句,狄琛戴上防水围裙和带齿梳的手套。
萨摩耶是大型犬,最简单的洗护至少两小时起步,算上吹毛的时间,基本一上午过去了。
走出洗护间,他转动着发酸的脖颈,没来得及摘下手套,一瓶已经插上吸管的奶茶递到他面前。
“圆圆洗澡很调皮的,老板辛苦!”
奶茶在全国普及度很高,可是开在谷溪镇的奶茶店屈指可数。最近的一家奶茶店在三公里开外,如果是步行,一来一往肯定费不少时间。
他和这位夏小姐第一次见,倒不必这么客气。
“毛还没吹干,再等半小时就好。”他公事公办地说了句,心里想着拒绝的措辞。
谁知下一秒她随手将奶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参观着店内的装饰:“我妈就我和我妹两个女儿,我俩都在玉临工作,节假日才会回来。”
狄琛不明白她的意图。也许,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家常?
他接话的水平仍然一如既往的烂:“玉临是大城市,工资待遇挺好。”
年轻女孩停在一个相框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知道鼎诚集团吗?我和我妹妹在那里工作。原本我俩准备一起请假回谷溪的,但她临时接了个项目,走不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有人在狄琛耳边安了一个声音过滤器。
过滤掉了无关紧要的话语,唯独“鼎诚”二字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回旋。
……六年了。
他以为时间已经漫长到足够冲刷掉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当初带上一个仅仅装着重要证件的背包,不眠不休地从玉临逃到齐山,然后在谷溪镇落脚的时候,他由衷地觉得那些过往不过是在心口划了一刀。
鲜血会被止住,伤口会愈合。
但没有人告诉他,深可见骨的刀口也会在记忆翻涌时隐隐发痒。
“老板?老板!”
狄琛回过神,带着歉意地抿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夏小姐开朗地摆了摆手,表示没事。须臾,她指向相框里他和狄乐安的合影,问道:“我刚想问,这是你女儿吗?看你模样挺年轻,没想到孩子这么大啦。”
她语气很随意,不像是在刻意窥探别人的**。
狄琛张了张嘴,洗护间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声,想是烘干结束,圆圆吵着要出来。
于是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被抛之脑后。
狗绳交还到主人手中,他抿着唇角,意味不明道:“很高兴认识你,夏小姐。这次给你打个熟人价,支付宝或者微信转账五十就好。”
亲自将人送出店外,他在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提前一小时回家。
搬来谷溪镇的第一年,他尚未买下这套房子。
他一个成年男人,抛开生理上的问题,后半辈子用“凑合”两个字囊括,足够了。骨灰一撒,谁会在乎你有没有安身之所?
真正让他狠下心买房的,是第二年冬天被人遗弃在店门口的女婴——他的女儿狄乐安。
家具电器、阳台上茁壮生长的绿植、收纳齐整的玩具,全是后来一点点添置进来的。
要让他放弃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屋子,带着狄乐安转学,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说实话,他有些舍不得。
四五岁的小孩长得快,前年的衣服今年完全穿不下了。他收拾出一袋子旧童装,整整齐齐叠好了,收进干净的塑料袋里。
小区的旧衣回收站恰好在他们这栋楼附近,下了楼梯,走个几步的距离而已。
然而他迈开第一步,下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回收站前。
身材高大的男人只身伫立,定制的西装熨烫得妥帖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垂在身侧的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光泽暗淡的素环,与他全身打扮格格不入,似是一元店内随处可见的劣质商品。
纵使穿着不菲,他目光直勾勾地扫过来,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狄琛毫不掩饰地回望过去,头脑中无端地回响起一句被人用嘶哑嗓音说出的“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说那句话的人近在眼前。
眉眼还是原来那副眉眼,鼻梁、嘴唇也还是原来的模样。脸瘦了那么一点,棱角轮廓鲜明不少。
他心想,能在这张脸上看出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着实难得。
五官严丝合缝地重合起来,宛如拼图一块块地归位,让六年变得不像六年,像六小时、六分钟、六秒。
“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吗?”
狄琛扯了扯嘴角,说:“没必要。”
他在学习上算不得聪明,向来习惯依葫芦画瓢。模仿着那个人的句式,伤人的话一等一的厉害:
“况且你不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谷溪干扰我的正常生活吗?”
他这辈子求了无数次平安顺遂,总有人打破他“平凡地活着”的愿景。
一次次的,叫他反复不断地跌进波涛汹涌的河流。
他活该,但也算他倒霉。
开文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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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久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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