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十一月,年末,正是联盟财政局监察处最忙的光景。他昏迷的一个多月里,周瑾程在无休止的加班间隙,替他料理姐姐的丧事,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照顾尚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姜母,大概早已身心交瘁。

“多少年朋友了,”周瑾程却只叹了口气,“说这种话。”

“要说的,”姜颐认真地道谢,“谢谢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帮忙。”

交谈的短暂时间里,雨又下起来,周瑾程起身去关窗。

十一月的雨顺着没有闭合的窗缝飘进来,空气里弥漫开割断的青草的气味。透亮的阳光被雾蒙蒙的云层吞没,病房里暗下来,床尾那束花,光影愈发错落有致。

“今天可以出院吗?”

“今天?”周瑾程关好窗户,有些诧异地问:“你刚醒.......”

“要去看看姐姐的,”姜颐平静地叙述,“还有我妈。得去看看的。”

周瑾程犹豫片刻,垂落两侧的手握了握拳,终究点了点头。

在经过和医生的反复交涉过后,姜颐获得了三小时的短暂外出时间。

他在病房的洗手间里脱下病号服,换上周瑾程为他准备的衣服。一个多月的沉睡时间,并不足以支持折断在胸腔的三根肋骨恢复如常,纱布还没来得及拆,像绳索一样包裹住整个上半身。他抬了抬手,试着解开其中一根束缚行动的绑带,并不是很痛,但掀开纱布的一瞬间,姜颐低头看见皮□□合的针脚处有血渗出来。

他只好又把纱布贴回去。

雨密密地下,细长柔腻的雨丝浅浅地顺着车窗飘进来。

从医院开往铃园的林荫大道上铺满厚厚一层银杏叶。还未到深秋季,原本不是银杏落叶的季节,然而连绵的雨水柔和坚定地加快了落叶的进程,连叶尖刚染上一点黄意的叶片,也被推下枝头。

车开了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在山脚的一处停车场停下。周瑾程下了车,从后座取出伞,姜颐已经站在雨中了。

“别淋雨,”周瑾程撑开伞,快步走到他身边。

“好,”姜颐点头,“谢谢。”

姜枝夏的墓在山腰的位置,从山脚走上去,还有一点路。秋天的傍晚,天黑得很快,冒雨走到的时候,最后一点暮光也被地平线吞没,放眼望过去,灰蒙蒙的雨幕中矗立的幢幢墓碑,嶙峋锋利,像是扎进泥土的把把剑柄。

“在这里。”周瑾程在一处新坟前停下。

很好辨认,和父亲的墓,就隔了十米的距离,父女两人,隔着一小束鲜润的白色雏菊静默地对望。

姜颐蹲下身,长久地凝视墓碑上姜枝夏漂亮的照片,笑容明媚地定格在冰凉凉的雨水里。他伸出手,用指腹摩挲姐姐的眼尾。

雨水淌下来,像是泪水。她一边哭一边笑。

“是自杀,”姜颐轻声问,“对么?”雨下得太多,姜颐觉得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湿漉漉的。

“......警方说是的。”

“他们说我爸也是自杀,”姜颐站起来,平叙道:“一个从十二楼跳下来,一个从六楼。”

两个月之前,身为联盟财政局监察处处长的姜序行,姜颐的父亲,从联盟财政部办公大楼一十二楼一跃而下。

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一家四口人里,跳了两个。

“......姜颐,”逐渐深重的夜色中,周瑾程目光闪动,像是泪意,“节哀。”

“嗯,”姜颐木然地点头,垂下眼,“得活着的。”

“姜处长的案件也定性了,”周瑾程叹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再次听到相似的问题,姜颐仍然只是安静地点头,意味不明地叙述:“嗯,要做点什么的。”

“......”周瑾程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和姜颐视线交错的瞬间,息了声。

夜深露重,周瑾程一身黑西装,几乎融进看不见的黑暗中。只剩下前胸那枚月桂花枝形状的胸针,反射雨水的光泽,栩栩如生地伸展开,团团簇簇的花朵,若隐若现地浮动光点。

“瑾程。”

姜颐缓慢地抬起手,仍然无法避免地牵动肋骨的伤口。

从山脚冒雨爬到山腰,浑身麻木,好像丧失痛觉,在此刻,压抑的痛感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落脚点。

即使反复被父亲指摘情感淡漠、反应迟钝的姜颐,也终于声音喑哑,眼角润湿,分不清是飘进伞下的秋雨,还是眼泪。

一同站在伞下的周瑾程一身正装,肃穆而静默,领口的那支胸针,花叶盎然,生动得有些喧宾夺主。

“胸针很漂亮。”姜颐说。

“......”

多少年的朋友了,姜颐有些算不清。

和周瑾程的第一面,是姜颐还在上高中的时候。

父亲姜序行执行公务时受了伤,在家修养。周瑾程作为联盟财政局监察处新入职的年轻后辈,前来探望上级,顺便汇报工作。

那天家里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有人失手打翻了展示柜中的相框。

听到响动的姜颐从房间里冲出来,从地上的玻璃碎片中捡起照片。打碎相框的那人歉疚地对姜颐连连道歉。

然而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只是沉默地攥着相片一角,低着头,生硬地推开人群,跑回房间。

很小的一件事。摔裂的相框是街边小摊上廉价的便宜货,还可以再买。

但照片是姜颐满月的那天拍的,一家四口人,鲜有的一张合照,时间过去太久,早就丢失了底片。

被姜颐攥在手里的这张,现在多了许多玻璃划痕。

直到半个月之后,周瑾程再次拜访,工作汇报结束之后,敲响姜颐房间的门,然后从公文包中取出两张塑封好的照片。

是那张全家福。

“姜颐,上一次来你家的时候,我的同事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东西,我替他向你道歉。”年轻的beta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容,恳切地双手递出照片,“我问照相馆的老板要来了底片,需要的话,可以发送给你。”

“......”

往后的许多年,姜颐在缓慢的成长过程中,渐渐和周瑾程相熟。周瑾程对于姜颐而言,也从类似于兄长的角色,转变为可以一起醉酒的朋友。

一直到今天。

雨比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下得大了一点,密麻的雨丝漫天飘荡,吹进伞下,冷而粘腻地打湿皮肤。

周瑾程前胸那簇在雨中枝叶舒展的月桂花胸针,随着主人浑身颤抖而细细摇动。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的姜颐还要白一点:“怎么发现的?”

“刚刚,”姜颐说,“还有在医院的时候。太心急了。不像你。”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在医生叮嘱病人需要休息的情况下,周瑾程却反复提及跳楼自杀的姜序行,追问他之后的打算——仿佛生怕他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话,又怕他不说。

周到体贴,稳妥细致,才是这么多年来姜颐对周瑾程始终如一的印象。

周瑾程笑了一声,低下头,抬手取下那枚胸针,扔在地上。淡金色的胸针静默地躺在雨水四溅的土地上,在黑暗中,刚刚盛放的雍容迅速被污水浸染,破败凋零下去。

他抬脚踩碎那枚漂亮生动得不像话的胸针——连同包裹在枝叶中的窃听器,语气是嘲弄的:“我说藏不住,他们不信。一帮蠢货。”

“他们催得很紧吗?”姜颐问。

“嗯,”周瑾程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一支点上,“监察处的那帮人,怕你会做点什么。”

姜颐毕业后进入财政部监察处工作,两年内多次升职,履历无可挑剔。但在父亲姜序行畏罪自杀后,联盟财政局监察处迅速重组,原监察处副处长转正,一个月的时间,调职、清退、提拔,整个监察处换了一拨人,姜颐出院之后,在监察处的工作大概也难以为继了——算是一朝跌落深渊,他们怕他报复。

“但我觉得你家里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半截烟在手指间摇动,划出漂亮的弧线,周瑾程侧过脸,朝湿润的雨夜吐出一口烟气:“一群废物,翻不出什么名堂。”

“那会是谁?”姜颐安静地问。

“不知道,”周瑾程说,“查吧。你想查就查吧。”

“那你怎么办?”

周瑾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哼笑了一声,用脚踢开几乎要被雨水淹没的窃听器碎片。

太晚了,已经无法看清面容,周瑾程的声音却是冰凉的:“姜颐,你是装的还是真的蠢?”八年前想办法帮他修复那张全家福,仅仅是因为他是顶头上司的独生子而已;八年后替他收拾家里的烂摊子、处理他姐姐的葬礼、照顾精神失常的妈,仅仅是为了套他的话,好回去跟监察局那帮废物交差而已。这种时候,姜颐问他,你怎么办。

“......”吐出的烟圈层层叠叠,被风吹回伞下。“你还抽烟的,”弥漫的烟草气味顺着鼻腔钻进来,姜颐很轻地咳嗽了两声。

“抽的,在你面前不抽,”周瑾程瞥他一眼,将点燃那端朝向伞外,偏过头不再看他。停顿了很长时间。

烟在风中明灭,姜颐再次想起他和周瑾程的第一面。十五岁的少年面对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年轻beta,很轻易地从他身上读出谦卑讨好的态度,有些刻意。

但没关系,身居高位的父亲,战战兢兢的母亲,温和隐忍的长姐,成长在这样环境中的姜颐,从很小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掺杂利益的交换。

友情也是一样的。那么多想接近讨好他的人,但只有周瑾程花时间花精力找回照片。

在80%的刻意讨好背后,姜颐认为,仍怀藏20%的真心。然后八年以来,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至少有80%的真心。

沉默漫长到姜颐以为谈话到此结束的时候,周瑾程突然开口:“房,车,都帮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想出院,自己跟医生说。”

所以八年的时间,他们的友情再次回到了第一面。

80%的利益背后,藏有20%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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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迟迟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