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中境多雨多雾，少见艳阳天。日光难得露脸，片刻后又被乌云遮蔽。
穹顶暖阁前，掌罚的弟子高高扬起戒律，泛着冷光的黑鞭抽在单薄的背脊上，一鞭一道血痕。
受罚的人背脊笔直，苦苦煎熬，挨到二十来鞭，还是撑不住往前扑，姿势不正，鞭子紧跟着停了下来。
李溋十指在地上捻着，半晌艰难跪直，忍痛的呼吸尚未均匀，沉重的刑鞭再次上身，这一轮不过四五鞭，他就忍不住再次扑倒。
离他三尺不到的地方，一只茶盏放回桌面，碰出脆响。
“受不住了？”
这声音好似一汪冷泉，激醒了李溋，他咬牙跪起来。身后的鞭子越来越重，如大山般快将他压碎，可他再没有动过一分。
此地是灵中境第一学宫玉匣宫，云巅之上，穹顶暖阁前。一群身穿靛青月白袍，衣襟绣鹤纹，头戴白玉冠的修士分立两旁观刑。
时值深秋，修士们不畏寒穿着单薄。主位上的女人却不同，不算冷的天气里，她穿着绣鹤大氅，身旁铜炉烧得很旺。白玉正礼冠束起乌墨般浓郁的青丝，烟云一样的发带垂在身前，小瀑布般落到足边。
就像一颗凛冬寒松。
围观修士一个个低眉敛目，不敢抬头，站得远、来得迟的人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憋了半天，终于有人问了，压低声音道：“秋季考核刚刚结束，启明师兄那组居然得了个零，穹顶弟子、零分！百年难遇啊！咱们月师祖罚启明师兄闭门思过呢！”
问的人啊了声，看了眼受罚那人，见他穿了件泛灰的宽袖圆领袍，只有一抹靛青色染在衣领上。跟其他弟子的校服差距很大，他咦了声说：“那人不是启明师兄。”
“你糊涂了？！师祖怎么舍得打亲传弟子？没看他穿着外面弟子的校服吗？这人私闯穹顶，和反省的启明师兄起了冲突，推搡的时候他恼羞成怒，把师兄的手给砍了！”
“什么？！学宫戒律森严，低阶弟子和高阶说话都得斟酌，他一个外门弟子，怎么敢的！”
“不是这么回事，秋季考核之所以拿零分，就是因为那人！是师兄把他叫过来问话，他怕事情败露才动手！”
“怎么说？！”
答案呼之欲出时，背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众弟子回头，连忙噤声正礼：“明真师兄、启明师兄。”
为首的明真警告了他们一眼，带着接完断手，脸色发白的徐启明向山月走过去。他在山月耳边说了句话，山月秀眉凝重，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难得带着愠色。
这时，庭院里的刑罚停了，掌罚弟子正礼道：“师祖，三十鞭打完了。”
山月不轻不重嗯了声，李溋疼得发抖，双手紧紧拽着粗糙的衣料，吸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吐出来。
“发什么抖。”
山月寒声道，李溋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滚了滚喉咙，强行咽下痛苦，竟真的平复身体，静静跪在那。
挨了这样的打，居然连颤抖都不许。山月不再看他，捞起徐启明的手腕，这双手刚刚接上，吃过仙丹灵药，疼痛终于减退。将来能不能恢复正常都难说。
他察言观色，不知道师尊在关心伤势，还是有其他意思。虽为穹顶亲传弟子，这么多年依然揣摩不了这位祖宗的心意。被她握着，徐启明一动也不敢动。
“反省出什么结果？”
徐启明一愣，手都断了，她居然只关心考试成绩？！
玉匣宫一年一度的秋季考核，决定了弟子们能否升阶，穹顶弟子早已升无可升，参加考核只为检验学习成果。
今年穹顶只有最小的徐启明参加，他抽中了名为“雪夜客栈”的考题。
题目很简短——雪夜，荒林中的客栈接待了几个神秘的客人，他们入住后，店家起夜总是被绊倒，点灯却看不见是什么。连着被绊几晚，终于在偶然间发现，绊倒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头。
考生需要查出幕后黑手，或者保护店家和客人安全度过三天。
这个题目听起来诡异，但解决方式宽泛，并不难，对徐启明这个穹顶弟子来说，更简单。然而，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考核还未结束，徐启明和同组弟子晕倒在考核地，生死不明。要不是山月路过及时解救，这八个人都得折在里面。
时候山月问他发生了什么，徐启明却蒙圈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被山月罚禁足，直到想清楚为何考砸。
徐启明苦思冥想，就是想不起来，走投无路下求师姐告师兄，终于让他打听到了事情真相。
可惜还未说出口，手先被人砍了！徐启明跪在山月脚边，哭道：“师尊！考核失败，都是因为这位师弟私闯考核地！他——”
山月敲了敲桌子，难得有些不耐烦：“从头说，如何进入考核地，什么时候发生异常，不许错漏一处。”
徐启明呆了呆，这重要吗？知道罪魁祸首不就行了？忽然看见明真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滚了滚喉咙，开始叙述考核时发生的事情。
“我……弟子和师弟师妹们到了考核地——枯木林，找到雪夜客栈后，店小二招待我们入住，当天晚上，指引鬼祟的引路盘一切正常，没有发生怪事，而且店主也不在客栈里，我们都认为事件还没开始。到了第二天，外面的天没有亮，客栈被浓雾围着，我们警觉起来，布置好阵法。当晚依然没有异样，但阵法突然启动，弟子和师弟师妹们排查客栈，当时的客栈空无一人，连店小二都不见了，我们以为鬼祟被剑阵杀灭，考核完成……就在这时，撞见了他！”
他指着李溋，恼怒道：“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说自己是店小二，白天那个上白班，他上夜班……当时弟子就觉得不对劲，那破客栈能有什么生意，请两个店小二烧钱玩吗？！”
意识到嘴瓢了，连忙道：“他……他明明穿着外门弟子的衣服，被弟子询问，却说是仿版，保佑自己有朝一日考入玉匣宫，去做穹顶弟子！这不是做梦吗？！又是臆想修仙又说小时候见过您！胡吹一堆后感谢我们除去鬼祟，要请我们……请我们……”
他越说越小声，上首道：“请你们什么？”
徐启明压低脑袋，瓮声瓮气道：“请我们喝酒……”
山月久久不语，忽然轻笑了声，探身问：“山下的酒，好喝吗？”
徐启明连忙叩首：“弟子……弟子只尝了一口，那酒难闻的很！古怪的很！只一口……弟子就不行了……我知道学宫戒律禁止酗酒，可没有禁止喝酒……”
山月：“你喝懵了，所以什么都想不起来？”
徐启明：“不是这样的！弟子只睡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醒了！可是我醒的时候，客栈已经出事了！小师弟昏迷不醒，他的影子……”
徐启明滚了滚喉咙，像回忆到极可怖的事情：“他的影子没有头……”
闻言，周围窃窃私语，山月幻视一圈，暖阁立刻恢复安静。
徐启明道：“题目里的神秘客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个裹着黑袍，脸都被绢布裹着。他们说自己被人追杀，凶犯是个邪修，最喜欢砍头！我们觉得追杀他们的人就是此次考核的答案，于是安慰苦主，鬼祟已死在阵法下。谁知过了没多久，客栈的烛火被吹灭，那邪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它浑身冒红光！动作极快！一出来就把弟子……就……就偷袭弟子！弟子这才昏过去的……”
说完，等着山月的回应，半晌后，山月道：“你来说。”
她在问李溋，徐启明不由头皮一紧，警告般瞪了李溋一眼。李溋此时精神恍惚，后背割肉般的疼，根本看不见谁的眼神，连山月问话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人提醒：“师祖在问你话。”
李溋颤了颤，抬眼看了眼山月，又迅速垂下眼睫。他强行打起精神，正礼道：“回禀……师……”
顿了顿，咽下了某个称呼：“弟子采买回山，在一片枯木林里，遇到大雾，大雾起，鬼祟生。弟子便在一座客栈的大堂借住，客栈内有店小二，和二十四个客人……”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润好听。只是说完一段，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山月拎着一把长折扇，朝他走过去。鹤袍走到身侧，审视后背刑伤，长折扇点在耳后让他微微偏头。
“只有这些人？”
长折扇一触即止，李溋不知她在检查什么，道：“是，天字房的房牌挂在客房上，通常……客栈有客人入住才会挂门派，但天字房没有人……”
徐启明忍不住道：“你借住就借住，检查那么清楚做什么！”
山月警告般看了他一样，敲了敲李溋的肩膀：“回答。”
李溋道：“我没有检查……是……是没有听见多余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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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匣学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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