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起张潮望的手,俩人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地上冰凉,冻得张潮望只觉得脚板心都快麻了。
谈业昀带着他跑到水缸边上,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往他脚上淋。
水也是冰凉的,淋到脚背上把张潮望冻得一激灵,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冷颤,连忙说道:“业昀,业昀,我没事了,不用淋了。”
“不疼啦?到底还疼不疼?”谈业昀低头往他脚上看了看,接着就把葫芦瓢放回水缸,一个转身跑到墙边,按下那个垂在墙边的灯泡开关。
按下开关的一瞬间,昏黄光亮出现了,谈业昀再次跑回张潮望身旁。
他蹲在张潮望脚边,偏着脑袋看了又看。
“真不疼了,就是看着还有点红,”张潮望看了眼谈业昀的脚,拉起这人的手,带着他往屋子里走,“现在天气都冷起来了,不要打着赤脚乱跑,你本来就爱生病,别一不注意又感冒了。”
“你嫌我病多啊,”谈业昀抬腿轻踢了张潮望一下,“我这不是担心你会被烫伤吗,我是在关心你!”
谈业昀这模样看着还怪凶的,但他再凶能怎么样,张潮望又不怕他。
可张潮望心疼他,才不是嫌他。
“我也是在关心你,我怕你生病不舒服,不是嫌你生病需要照顾。”张潮望指了指床边,让谈业昀坐上去。
接着,张潮望从水盆里捞出毛巾,拧干后给谈业昀擦了擦脚。
“去被窝里躺着,水盆什么的我去弄,等会儿就回来。”张潮望说完就弯下身子,端起两个水盆走了出去。
他先把水盆里的水倒出去,又把两条毛巾晾好,接着就拿上拖把回屋,把地上的水拖了拖。
来回几趟之后,张潮望终于拿起那两双打湿的鞋。
这个时候的谈业昀已经在被窝里躺了好一会儿了,他把被子盖得好好的,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潮望,”谈业昀喊了他一声,随后冲他笑起来,“你对我可真好啊。”
“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张潮望又甩了甩手里的鞋,“我们是兄弟,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那我也会对你好的,”谈业昀伸出小拇指,“要拉钩吗?”
张潮望看了看手里的鞋子,又看向谈业昀说:“不用拉钩,我相信你说的话。”
“这么相信我啊,”谈业昀笑着说,“那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好,我先去把鞋子洗一下,马上就回来,”张潮望把手里的鞋子往上提了提,“你先睡。”
谈业昀“嗯”了声,把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递了过去,张潮望侧着身子抬起胳膊,示意谈业昀把手电筒放过来。
这俩人虽说才认识不到一年,但他们在有些地方还是挺默契的。
谈业昀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把手电筒递了过去,张潮望用胳膊夹起手电筒,又对他说了句:“睡吧。”
谈业昀闭上眼后,张潮望也走出了屋子。
刚出屋子,他就闻到了旱烟的味道,张潮望把鞋子放进竹篮,又往里面放了一块儿洗衣皂和一把刷子。
手电筒也不用再夹着了,他换上一双新鞋,提着竹篮拿着手电筒,往烟味传来的地方走。
当旱烟味离他越来越近,张潮望也看见了老杨。
老杨坐在水井边上,被张潮望拿着的手电筒灯光晃得闭了闭眼。
他“啧”了声,抬手用烟杆朝张潮望的方向点了点:“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洗鞋子,”张潮望晃了晃竹篮,“洗脚水被弄翻了,把我和谈业昀的鞋都弄湿了。”
“你俩还真是洗个脚都洗不明白,这以后怎么办才好……”老杨又抽上一口烟,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他的咳嗽似乎又严重了不少,张潮望听着这声音,只觉得自己喉咙也在发痒。
“你别抽了,都咳嗽成这样了还抽。”张潮望瞥了他一眼,走到水井边。
“嘿你小子是不是在教训我啊,”老杨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就爱抽这一口,你看不惯就别看。”
张潮望没看他,放下竹篮后来了一句:“抽烟就这么好啊,到底是啥味儿啊让你这么喜欢。”
“那当然是你享受不到的味儿啦,”老杨拿走他的手电筒,又帮忙压了两下水井,“小孩儿抽烟长不高,所以你别想着尝一口。”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急了起来:“没人想尝你的,烟味又不好闻,我是想让你别抽了,不是我想抽。”
他不只是语气变得更快,就连手上的速度也变快了,刷鞋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响起,听多了还会觉得刺耳。
可布鞋哪经得起他这么造的,张潮望越是刷得用力,鞋子发出的动静就越是难听。
“差不多可以了,鞋子不就是被水打湿了吗,又不是踩进稀泥巴里了,”老杨现在没咳嗽了,他又帮张潮望压了几下水井,接着就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可以了可以了别刷了,再刷下去鞋子都快废了。”
张潮望“哦”了声,用井水把鞋子冲了个干净,接着就拎起两双鞋甩了甩。
“行了,回去吧,”老杨把手电筒递过去,又冲他摆了摆手,“回去睡觉去。”
张潮望点了点头,接过手电筒后却没有动,老杨就这么看着他,张潮望站在那里也是一直沉默。
不知道这种安静持续了多久,旱烟味道一直在往张潮望的鼻子里钻,终于,他开口问道:“你咳成这样,去医院看过没?”
“早就去啦,你别操心了,”老杨看向他的双眼里带着笑,似乎是带着些骄傲,“真好啊,到现在这种年纪了还能有人管着我。”
“我管你没用,你又不听我的,吴叔的话你也不听,你就听你自己的,”张潮望憋了半天,来了一句,“你是老顽固。”
老杨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种咳嗽声又来了,这次的咳嗽持续了好久,张潮望被这种声音弄得有些害怕,他连忙蹲到老杨边上,一下下拍着老杨的背。
“你这咳嗽吓死人了,明天再去看看吧,”张潮望说,“换个地方再看看,你上次是在哪里看的?”
“市里。”老杨的咳嗽只允许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凡再多说几个字,肯定就会变成不连贯的句子。
按道理说,市里的医院肯定要比村里好,比镇里的卫生院也要好上不少,但市里的医院怎么就没看好老杨的病呢,张潮望不太明白。
于是他说:“要不你再换个医院看看?总这么咳嗽也不行啊。”
“不用了。”老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话的声音里也卡着浓稠的老痰,但下一秒,他又抽了一口烟。
“你看,我就说吧,我管你也没用!”张潮望猛地站起来,他是真的被老杨气到了,“我要给吴叔说,他总不能不管你,我到时候要让他天天盯着你!”
老杨又笑起来了,但这种笑看着太过于渗人,听着更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特别是在这种夜里,像极了苟延残喘的哭泣。
“放心,我不是传染病。”老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张潮望有些莫名其妙。
张潮望盯着他一直看,老杨收起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正经不少:“是不是谈业昀给你说了什么?那孩子就是气不过,气性又大,我就知道他肯定要给你说。”
“他是给我说了没错,但我劝你不是因为我害怕你是什么传染病……”张潮望不理解,老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是那种怕死的人?”
“没有,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我比谁都希望你和谈业昀能够健康,我如果真是传染病,那我早就自己寻死去啦,干啥还来害你们,”老杨看着张潮望,他忍着咳嗽,露出一个笑容,“潮望,其实我很自私,我不是什么好人,从一开始找见你的那天起,我就是自私的。”
“什么?”张潮望愣在那里,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但他不问也没关系,老杨自己会说的。
“我那个时候注意你可久了,知道你没爹没妈的,肯定愿意跟着我一起走,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会跟着我走的,更何况,我给你的是一个能睡觉的屋子,一碗能吃饱的饭,还有暖和的衣服穿,”老杨说,“我找你,是因为这一行需要传承,吴老头的唢呐需要鼓声,逝者更是需要,我希望你能继续走我的路,也希望你能送我走。”
张潮望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浑身都开始发麻,像是被蚂蚁遍布全身,那些蚂蚁不停咬着他,往他耳朵里钻,头皮里啃,最后,那些蚂蚁钻进他的鼻子,爬进喉咙,从他的血肉里开始钻洞。
“什么叫作送你走?”张潮望的声音不大,问出这句话时,他心里也非常没底,“你要去哪儿?”
“我要躺棺材了,”老杨说这话的时候还笑了笑,“你要给我打鼓,送我上山。”
“我不打。”张潮望拒绝得非常快,他甚至都没多考虑一下。
他拒绝,是因为他不想接受老杨快要死的事情,并不是他真的不想给老杨打鼓,如果老杨是寿命到了才去世的,那张潮望当然愿意打鼓送一送。
但现在这种情况,张潮望不想答应。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还得求着你是不是,”老杨也急了,他用烟杆子打了一下张潮望的胳膊,骂道,“老子还要和你商量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是老子的徒弟,那就必须得送老子走。”
“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是什么病?”张潮望皱着眉,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烟杆,“是不是抽旱烟抽出毛病的,肯定是!”
烟杆被拿走的那一瞬,老杨也只是愣了一下,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对张潮望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着又死了,老子还会有下辈子的,又不是死了就没魂儿了。”
张潮望摇了摇头,他说:“可我现在不想管这些,什么下不下辈子的……我只想让你这辈子别这么早死。”
“傻不傻啊,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老杨说,“那这样,我下辈子还当你师父,这下子你总该答应送我走了吧。”
张潮望不说话了,老杨趁他发呆的时候又把烟杆拿了回去。
“不过我觉得,下辈子我们还是别遇见比较好,有个爹妈不比有个师父要好吗,”老杨现在不抽旱烟了,他用烟杆子敲了敲张潮望的胳膊,“行了,反正这件事由不得你,拿上竹篮子回去睡觉去。”
老杨也不管张潮望想不想走,直接提起竹篮放进他怀里:“赶紧走,回去。”
张潮望还是不动,老杨又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腿:“动啊,赶紧的,谈业昀一个人在家里他不害怕啊!”
说到这个,张潮望还真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但也不肯离开。
老杨见张潮望这样,扬起烟杆又要赶他。
这次,张潮望一把握住了烟杆,没让老杨打上来。
张潮望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生的病?”
老杨说:“在去找你之前。”
“你带我回来是为了给你打鼓,那你带谈业昀回来是为什么?”张潮望问他,“是真的因为谈业昀可怜?”
“是为了给你找个伴儿,”老杨说,“这也是一种自私。”
问完这些,张潮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他准备走的时候,老杨又对他说:“这件事先别给谈业昀说,他胆子小,别给他吓着,但你得告诉他,我真的不是传染病,这样也能让他安心点。”
“谁在乎这些了,我不在乎这个,谈业昀更不在乎这个!”张潮望现在是真的转头就走,他气得不想和老杨再说一句,也不敢和老杨再说一句。
那天他回去时,谈业昀已经睡着了。
张潮望又去堂屋给谈业昀拿来一双鞋,放在床边。
接着就放轻动作躺到床上。
那天,他不知道老杨在井边坐了多久,那天夜里,张潮望也没睡踏实。
他那晚的睡眠,就和他老去的睡眠一样。
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事儿。
张潮望放下手里的稀饭,看向那个装咸鸭蛋的盘子。
瘸子没吃完那些花生米,盘里还剩了不少,张潮望把这个盘子往前推了推,把花生米碗挪到手边。
他从碗里夹起一粒喂进嘴里,随后嚼了两下。
这次的花生米确实泡得太酸。
酸得他直倒牙,胃口也瞬间全无,现在的张潮望,一口稀饭都喝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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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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