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鞭。”
断尘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但眉眼间已有稍许疲惫，剩余几鞭不似之前稳定。
第三十九鞭落下，林钟听见了身后人隐忍的咳嗽，与此同时还有林殊的呼喊。
“断尘！”
“第四十鞭。”耳边的声音跟断尘的重合一起，林钟死命强撑，指甲都已经扣出血痕只为保持清醒。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决不能让师父白白受伤，决不能辜负父亲一直以来的期待，决不能让自己后悔。’
‘轰隆’
万里无云的天空打响晴天霹雳，声声巨响。
断尘挥动最后一鞭打魂木落至魂体，胸口猝然一疼，像有根线从心脏被抽出。
他差点站不稳，林殊迅速上前扶住，施法为他续力。
“无妨。”断尘推开林殊，一步一晃地走向锁身柱前已经跌倒在地、三魂虚浮的林钟。
他的魂身则捂住心口站在旁边，待断尘走近时，迷茫地问道：“断尘，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还剩几步路时，穹顶积蓄已久的闷雷在云层中流动，随时都有劈下的可能。
当与魂体的逐步靠近，断尘脑海里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也随之消逝。
他犹豫了一秒，但也仅此一秒，步伐反而加快。
魂体显然也意识到了，连连后退。
“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那是我跟她的记忆。”
“镜寒，倘若她已经不记得了，那守着回忆又有什么用呢。
断尘停留在林钟身侧蹲下，双指点在她额头中央默念固魂诀，引魂灯没有派上用场，林钟比他想的更有韧性。
雷劫在林钟睁眼的瞬间劈下，她下意识揽住身边人的腰与之交换身位，背身硬抗天雷。
“唔——”
虽然把师父压在身下的姿势很不雅观，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
断尘为她做得太多了，即使自己之前忘记了有关他的一切，他仍然待自己入初。
第四十鞭时，林钟的识海被一股陌生的记忆闯入，她短暂地陷入那段记忆，以主视角看见了幼时在孤峰修练的‘林钟’。
这段记忆的主人和那个林钟朝夕相处了数载，从一开始的不经意闯入，到后来承林钟的诺躲开林殊去陪她练剑。
她自己都没有这段印象，记忆的主人却将每分每秒都记得清清楚楚。
直到她听见记忆中的自己唤这个人为……
“公子镜寒。”
“！”
此名一出，锁身柱外包括乔闫在内的三人为之一振。
乔闫是因为公子这个姓氏，林殊则和大长老相视对望，喃喃道：“她这是…想起来了？”
上空落下第二道天雷。
林钟视线一转，她又被断尘护住后脑翻身，挡在自己和天雷之间。
凛寒又从身下蔓延，断尘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林钟的眼睛，没有做任何防护的硬生生扛下天雷。
他偏头吐出一口血，盛开在林钟颈边。
“师父？”
一生都爱净的断尘仙尊脏了衣袍，青丝滑过林钟的脸颊浸染在血中。
镜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最后望了林钟一眼，就消散成冰花融入断尘体内。
胸口的线彻底断掉，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心空了一大片。
一共九道雷劫，前两道只是试探。
断尘失去意识后，雷劫像是找到机会，剩余七道汇聚一起，誓要一举将试图突破境界的林钟拿下。
林钟久久没有动静，正当林殊以为她也出事的时候，一条金色巨龙呼啸着从相叠的两人身上冲出，直指半空的雷劫。
两道力量相撞，产生的波动霎那间将整座山头削平，光亮异常刺目。
林殊等人掩住眼睛，没了响动后才敢睁眼。
雷劫已经结束，甚至没能落地就被未知的力量消除。
林殊第一时间想去救女儿，跑过去才发现林钟悠哉地躺在那，身体因为被冰封动弹不得只剩两只手能稍微动着。
她一手抱着断尘一手拿着团浓缩的雷光一口一口吞食下腹。
见他过来还打了个嗝。
“少宗主看起来精神很好。”哪像刚受完魂罚又遭雷劫的人。
林钟的真实身份只有林殊和忘仙宗三位长老知晓，林殊藏了她百年，其一是督促她潜心修炼，其二则是为了寻找能压制她血脉力量的方法。
可至今没有收获。
林殊扶起断尘粗略检查了一番，见没大问题才让大长老送他回孤峰休养，侧身俯视还不肯起的人，“你的记忆回来了？”
“没有。”林钟毫不犹豫地回答让林殊不由得怀疑其自己地判断，继而又听她话语一转，“但我好像得到了师父的一段记忆，原来我们早就在孤峰见过，我居然给忘了！”
林钟的话顿时让林殊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还好没完全记起。
“师父应该没事了吧？我刚才将雷劫蕴含的能量都输送给他了，可他还是没能醒过来。”
等待林殊为她解封的期间，林钟都想好等下去孤峰守着师父醒，结果迟迟不见林殊动手。
“爹？唔……”
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力被林殊弹指间打到林钟脑门上，把人五感尽封。
林殊极其刻意地叹气，看似自言自语，实则说给乔闫听，“唉！这伤势，难啊。”
他移开一步把满身狼藉的林钟展示给乔闫，“乔公公可还满意？皇上可还满意？”
乔闫哪能看不出他的做作，可上头那位要的就是个结果，如今林钟这副‘惨状’的确无法让人质疑。
何况还拉下个断尘，简直不能再赚。
“既然贵宗公平公正的结束了刑罚，乔某自然会向上头如实禀报。”
已经没有借口再留在忘仙宗，乔闫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心情十分不错。
林殊待他一走就立刻变脸，表情严肃地施法解封，抱起体温骤降的林钟就赶往云海阁。
忘仙宗除了主峰外，其余峰与峰之间虽然紧凑却并不相连，只有孤峰是隔离在外的存在。
云海阁也是其中一座峰，但至于它为何被称阁，主要是因为珠漪将其整个挖平再引入海水，云雾缭绕间，恍若能看见一座海中玉阁。
平日里珠漪不喜欢出峰，相较之下她更喜欢待在水里。
商贯被她指示早早就守候在阁外，第一时间想从林殊怀中接过林钟却被冰寒逼退。
“我抱进去就行了你别碰。”
冰寒的蔓延性太强，且一开始和普通冰霜无异，让人看不出端倪。林殊也是经验多，才能及时发现林钟的异常。
云海之下，海妖的歌声连绵不绝。
林殊提前封闭听感才敢踏入其中，被飘渺在云雾间的灵气环绕亲昵。
碧波粼粼的水面，恢复人鱼模样的珠漪破水而出，骄阳透过云隙洒在她的身上，将尾巴珠光的鳞片映照得流光溢彩。
她朝林殊伸出双臂，放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泡泡。
泡泡在空中融合汇聚，形成一个能将林钟放置当中的大小。
“你也被蔓延了。”
珠漪没有跟随泡泡一起潜入海底，而是一个摆尾游到林殊身后攀附着他，手掌沿着肩膀顺势往下，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背上。
灵力配合歌声将疗效拉至最高，她知道林殊此时听不见，便私心的在他耳边絮絮低语，十指陷入他指尖轻轻握住。
“林殊，你当真一丝一毫都没将我放在过心里吗？”
不敢当面问出的话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说出口，珠漪失落的把脑袋耷拉在林殊宽厚的肩膀上，但不出几秒，身前的温度就已然消失。
林殊拉开和她的距离，没有相握的手一扯即开。
“阿漪，多谢。”
私下里，林殊很少喊珠漪的名字。
他一直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格外看重，虽然不是男女之情，可在他看来，这是比男女情更深的一种羁绊。
早在和林钟母亲相识前，他们就已经认识数十载。
那时的林殊才十**岁，正是报负不凡、想出人头地的年纪，虽然没有公子阳焱那般天资英才，却也是年轻辈中数一数二的。
于是他离家出走想闯出自己的一番路，好巧不巧在过海时遇海蛟作乱，顺手救了条刚离开大海还懵懂无知的人鱼。
这条人鱼便是偷跑出来的珠漪。
她一听说林殊的志向是斩妖除魔还苍生太平，就立马想加入其中。
因为共同的目标，他们一路扶持、性命相托，是彼此最为重要的同伴。
将最后一只妖兽收入镇妖塔后，林殊因为功德的加持已经一脚迈入仙境，成为继公子阳焱之后最有可能成仙的人。
但他志不在此，更从未想过永生。
几十年的岁月，林殊从不识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到垂暮之年的老者，珠漪可以说是陪伴了他整个年华。
年少的萌动不假，何况珠漪的优秀不仅仅在于她倾国倾城的皮囊，性格、修炼天赋更是无可挑剔。
但起初的林殊眼里只有变强，他更把珠漪看作驱使自己努力修炼的对象，以至于那一点心动在时间的变迁下形成另一种情感。
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珍重，是没有血缘关系却最为信任的家人。
人类的寿命终归太短，纵使珠漪搜罗了各种术法保他容颜永驻，但内里的衰老却无法停止。
珠漪劝他晋仙，林殊不肯，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自那天起，珠漪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回来。待再次相见，便已是他成仙之后。
眼前的珠漪和那时的她近乎一模一样，只是在继任了海族祭司的身份后，越发成熟稳重。
但她的情感还停留在曾经的记忆里，林殊不止一次告诉过她要分清这种感情，珠漪置若罔闻，偏一意孤行。
不得已，林殊只好作罢，陪她等到真正的心悦之人，到时无需他多言，自然就懂了。
走到结界的边缘，林殊再次被喊住。
他回过头，珠漪垂着脑袋，水面被一颗接一颗的珍珠砸出涟漪。
“林殊，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
“你真觉得我们变了吗？唉……”林殊闭眼深吸，走回几步把珠漪抱进怀里，听见她哭得更加用力。
“阿漪，世上并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相伴到最后。你是我最珍惜的家人、能无条件托付后背的伙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当真？”珠漪突然抬头，后脑勺撞在林殊下巴把他疼得摔落海里，好一会儿才狼狈地游出来。
他吐出嘴里的海水，珠漪已经笑到捧腹，鱼尾在水上不断拍打。
林殊被她爽朗的笑声感染，不自觉跟着一起笑。
好似又回到仗剑天涯的那段时光，同样的午后，珠漪因为林殊咕咕响的肚子就可以笑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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