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世阿诺一直忙碌于誊抄《洗笔录》,和重炼玉露丸。月黄昏的重建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避免被打搅,世阿诺几乎整个人都住进了药房。
从日出用过早膳开始,到入夜点上一豆明灯,马不停蹄地奔忙着,未敢停歇。哪怕如此,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个人去用,一连几日,面容憔悴,眼圈都发乌了。
“不要勉强自己,歇一歇吧。”盛子器替他磨药。
“不,只剩三日了。”世阿诺轻轻摇头,把药粉混合在一起,送入小窑烘烤。这些天,制出的玉露丸的成色总是要差一些,不知是天气的影响,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你昨夜又睡在了药房,这样下去可不行。”盛子器说。
“在哪里不是睡呢。”世阿诺说。
“过不几日,暗香府的人回来了,看见你这般模样,还成何体统?”盛子器用药杵重重地敲了一下药钵。
“你仔细我的物件儿,若是损坏了,我便割你的肉来赔。”世阿诺把小炉的火生了起来。
“知道了,这话你说了好几回了。”盛子器收敛了一些。
“替我盯着火候,别让它大,也别让它小了,一个时辰之后,再熄灭炉火。”交代完,世阿诺转身绕到屏风后,趁着日光抄起《洗笔录》。
“知道了。”
这几日,盛子器没少替世阿诺磨药、烧炉,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世阿诺的手上没有茧子了,原来除了日日保养之外,这些累手的粗活,大多交给别人做了。也得是月黄昏的药房无人,这些事才落到自己这儿来做。
世阿诺抄起墨笔,蘸着墨,凭借记忆和从前抄写的零散的方子,重新补全《洗笔录》。被烧毁的那本《洗笔录》,后来在一众废墟中被翻了出来,只是烧得所剩无几,只有手缝的书脊线用了防火防潮的料子,还□□着。只从残存的只言片语很难完全复原《洗笔录》的原貌,还得看过这本书的人细细回忆,倒推一些药理,才好复原。
这可颇需时间,和记忆中的那灵光一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炉火熄灭了,盛子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就绕过屏风,准备提个醒。可刚绕过屏风,只见那人正伏在桌子上,头歪在臂弯里,笔歪歪斜斜地立在手中,动也不动,已然沉沉睡去了。
盛子器轻手轻脚地蹲在他旁边,悄悄打量他的睡颜。
这些天,世阿诺都没有睡好,所以他薄薄的眼皮上布了几道红血丝,眼眶上乌黑的颜色很是扎眼;他的睫毛又细又长,仿佛一粒尘落在上边,都会将它压弯;他那样白,白得无瑕,几乎是病态的白了,但这白又和他本人十分相称,再暗上半分就不是他了;同时,他的两片唇的颜色又淡得那么不近人情,好像天生就要用来讲薄情话;他的呼吸很轻很轻,声音也是细微的。
盛子器觉得,这呼吸的声音比自己的心跳声还要轻,用香兰之息来形容,也为之不过。
他睡了多久?
盛子器也不知道。虽然药房里很温暖,但毕竟世阿诺的体温异于常人,在入睡时,可不能再着凉了。
他把那支歪斜的笔抽出来,放在笔架上,以免弄脏书纸和衣服,又轻手轻脚地取来挂在架子上的披风,抖开了,搭在世阿诺的肩上,替他掖好领口。正准备离开,只见伏在桌子上的人突然睁开眼,一双明眸带着迷蒙的笑意,直直地盯着他。
“我……”盛子器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因为他刚一开口,视线就模糊了,世阿诺的笑眼逐渐眯成一条线,整个房间的颜色都褪掉了,变成灰色和黑色,最后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别急。”世阿诺拎着披风站起来,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握住他炽热的手腕,牵着人来到小凳前,引着他坐下。
“你又对我下药了?”盛子器闷闷地问。只走几步的功夫,他的脚也跟着麻木了,幸好现在坐在凳子上,否则一定会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跌坐在地上。
“我总要让乱翻我东西的人吃点苦,不是吗?”世阿诺稍稍弯下腰,与盛子器平视。他看见那一双眼睛里正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容颜,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并没有短暂失明,也在通过这双眼睛在观察他。
“你说的对,但这个人不该是我吧。”他只是担心世阿诺着凉,顺便多看了他几眼啊。
看着他眼中的影像,世阿诺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接着,他屏住呼吸,再一次拉近距离,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如果盛子器还能看到他,一定不会如此冷静地坐在原地。可是,盛子器的眼睛里,就清晰地映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和世阿诺眼中转瞬即逝的动容。
“你在看我吗?”盛子器没听见世阿诺的动静,又不敢动,只能出声询问。就在话问出口的瞬间,热息扑到世阿诺的面部,又折了回来,于是答案显而易见。
他愣住了。现在,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住那两瓣唇。那瓣唇,一定比看上去更柔软。
可是,不等他回过神,世阿诺已经先他一步动作,手按在他的膝上,低声说了一句“别动”,于是他就真的不敢动了。
“怎么了?”盛子器感觉到面前有一阵风掠过,应该是世阿诺已经离开了。
世阿诺取来一扎银针,铺开在桌子上,扣着双手活动了一下手腕,问:“怕疼吗。”
“当然不怕。”盛子器说,“我们玉首门,就没有怕疼的人。”
“是吗,那你不要动,我来替你针灸。”说话间,世阿诺已经取出一排银针,用指缝夹着针尾,右手指尖摸索着盛子器眼周与头顶的穴位。
“……”冰凉的指尖贴合温热的肌肤摸索的感觉惹得盛子器心里毛毛的,他咬紧后槽牙,紧张地闭起眼,眼周的褶子瞬间堆了起来,阻挡住指尖的摸索。
“你很害怕?”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可没说是针灸啊。”盛子器手在膝上攥成拳头。
“我还以为,你习武之人,天不怕地不怕呢。”
盛子器听得出来他是在嘲弄自己,可没办法,刀斧劈在身上都不足为惧,唯独这小小的针尖,最是让他恐惧不已。这是一个秘密,除了师尊,至今无人知晓,可眼下,这世间,已经有第三个人知晓了。
世阿诺的手停顿了一下,在盛子器的鱼腰穴上按了一按,缓缓道,“你早说怕针,我就不去取了。这一套针,放在最高的那一层,我险些没取到。”
“抱歉……”盛子器稍稍放松了面部肌肉。
“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为了照顾他,世阿诺特意没有再次强调他怕针,“只好我亲自给你按摩穴位,只是相对的,你恢复的时间会久一些。”
“还是用针吧。”盛子器说,“让你见笑了,这是我的弱点,我应该克服的。也许这次,正是时机。别让我误了你的事。”
“算了吧。”世阿诺把针放进针盒,待会儿还要再次杀毒,“你太紧张,对穴位会有影响。如果下针时,你的穴位没有配合,是有可能把你扎出问题的。这对我而言,可是不小的损失。”
其实他有十足的把握准确行针,然而为了照顾这个大男人,他撒了一个小谎。
盛子器不再辩解,握紧拳:“那就有劳你了……日后,日后我一定努力尝试摆脱这份弱点。”
“你为什么怕针呢?”世阿诺双手扶上他的头顶,将那条鸦青色的发带拆解下来,黑发登时散了满肩。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盛子器也很豪爽,“小时候,我的衣服都是三师父亲手缝的,但他老人家记性不大好,总是忘记把针取出来。无论是缝衣针,还是绣花针,大大小小的针,只要他用过,就都扎过我。”
“那你更不应该怕针才是。”世阿诺的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里穿行着,迅速找到了承光穴,指尖稍加施力,在承光穴上揉按。
“话是这么说。”盛子器的话里有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三师父在我榻边缝东西,针线包不知怎的洒了,恰好灯被风吹灭,我一翻身……”
“……”
“你是不是在笑。”盛子器感觉到按在他穴位上的手指的力道有一点变化。
“没有。”世阿诺扳起盛子器的下巴,整只手贴在他的右颊,灵敏的指尖在他风吹日晒过的肌肤上摸索着,在路过的穴位上灵活地点过去。
“应该就是这里。”盛子器说,“那时候,我这半边脸都肿了,被师弟笑话了好久好久。”
“你大可放心,这里没有你的师弟,也没人会笑话你。”世阿诺的指尖轻轻摩挲过他的下颔骨,他的下颔骨的弧度很硬朗,与别人的很是不同。
“我不是因为这个……”盛子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嗯。”
“那你呢?我不信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盛子器支开话题。
“你觉得我怕什么?”世阿诺反问。
盛子器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就告诉我吧。”
“且不说我没有怕的东西,就是真有,又怎么会告诉你呢?”世阿诺指尖用力按在穴位上,“是我最近对你太宽容,让你忘记你只是我的阶下囚了吗。”
“嘶……”酸麻的感觉被无限放大,盛子器赶紧改口,“行行行,我不问了。”
“记住,谨言、慎行。”世阿诺说,“否则我有很多种方法慢慢折磨你。”
尽管如此,盛子器也能感觉到,世阿诺并不是真的排斥自己对他的这种近似于窥探的接近,相反,对比起最初的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在无限接近。
这样,就足够了。
这几日,盛子器洗笔时,留意到世阿诺的桌子上,有一本无名的小册子。他曾在世阿诺翻开册子时,偷瞄过两眼。
那上边是一条条的横竖交错的笔迹,像是在记录什么。
后来,听语若说,主子近两年的记性越发不好了,除了一些要紧的事,许多琐事都会转瞬即忘。
那小册子,就是用来记一些大事,或者用来数日子的。
这样重要的物件,一定也撒过药。盛子器暗自琢磨,虽然很想一看究竟,但眼下恐怕还不是最适当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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