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河,我且问你,那日前去问询,你用的是什么毒。”世阿诺开门见山。
“回暗香公子的话,银环一直都在喂归烟,是第二等的毒药。”楚微河伏在地上回话,一滴汗顺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落了下来。
世阿诺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本公子自然知道。但归烟毒性还算柔缓,断不会致死。我问的,是除此之外,可还用过别的毒?”
楚微河不敢起身:“没有,这银环是卑职日日在喂,卑职发誓,除了归尘,再没别的药了。”
世阿诺眼中闪过一丝讥讽:“那么,如何会闹出人命?”
“这……恕卑职直言,问询那日,那人显然是受过私刑的。暗香公子走后,问官便匆匆将卑职赶走,卑职并未如往常一样,等上一个时辰,而是在一炷香时间之后,便被笔官用忙着回去审讯旁人为由头,匆匆打发了。”
“你为什么当时不与本公子说?”世阿诺问。
“卑职是想等的,等一个时辰之后再签字,但那问官催得紧,说是国主之事,耽搁不得,而且从前也有过先例,所以卑职当时并没有多想。”楚微河恳言,“还请暗香公子责罚。”
“你惹了一个好大的麻烦。”世阿诺说,“眼下,又多了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暗香府。”
“此事起因在卑职,不如暗香公子将卑职交出去,也好平息众怒。”楚微河语速加快,托出了在路上就想好的说辞。
“本公子倒是想一了百了,但如今,这恐怕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交出一个你,无异于承认了暗香府的过错,那么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暗香府的职权会被进一步削弱,你猜,会成全了谁的心意?”世阿诺踱了两步,目光看向庭院里打拳的盛子器,“你也平身吧。最重要的是,红缨对你有意,本公子又何故要拆散你们呢。”
“是。”楚微河对着身前的空位再拜一礼,起身时,又一滴汗滑落在地上,言语之间多了几分嗫嚅,“卑职……和红缨姑娘,还没有……”
“玉女方,从一开始,就是你告诉她的吧。”世阿诺背对着他,打断了他的话。
“是。”楚微河坦荡承认,见世阿诺不说话,补充道,“那年……卑职打扫书房,见《洗笔录》中夹着玉女方。那时候,卑职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杂役,是排在第五的杂役。”
“我记得你,几次三番想读《洗笔录》,都被我回绝了。”而他本人,也是至诚至真的真性情人。
“红缨实在像极了卑职从前的一位小妹,小妹死于宅中姨娘的争斗,凄惨的很。卑职实在不想红缨也受到欺负。”
“但你忘记了,这里是暗香府,用的是毒。玉女方,同样不例外。”世阿诺说,“玉女方,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珍贵妃容颜开始衰老的那一刻起,本公子已决心不再使用。”
“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用毒,当成是拯救一个人。”世阿诺抚着手炉,温度已经完全散去了,“你看,江小锦不就是听信了玉女方,才把前途命运都赔进了暗香府。”
楚微河瞳孔迅速放大,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暗香公子恕罪!”
“此事已平息,本公子再提起,只为了告诉你,暗香府中不比前朝波诡云谲,本公子也素来不对你们多加约束,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你们一样都不要说,不要做。记住,你手中的毒,可以害别人,也可以害自己。”世阿诺把手炉递交给语若。
“谨遵暗香公子教诲。”楚微河说。
“眼下,还有一事要你做。”世阿诺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你现在便动身,去写折子,把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写明白,然后递上去。暗香府的折子,没有人敢拦。”
“遵命。”楚微河拱手作揖,站立起身,“卑职告退。”
看着楚微河远去的背影,语若好奇:“主子,恕我多问,您为什么不罚他呀?就是您对府里的人太宽容了,才处处有人以为您好拿捏。”
“说到底,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世阿诺沿着回廊往月黄昏里走,“比起罚他,还需让他尽快启禀慕容觉。现在,慕容觉应该很头疼。”
“您舍得为他分忧啦?”语若惊奇地问。
“不。”世阿诺摇摇头,“这只是暗香府的回应,是暗香府关于这一事的态度。沉默了太久,还得让他们知道,暗香府可不是依附于国主的摆设。”
语若赶紧说:“主子英明。”
绕过回廊,盛子器正好打完一整套拳,在料峭的风里大汗淋漓。他看见世阿诺绕进院子里,撩起衣摆擦着汗,上前招呼。
“怎么样了?”
“你仔细着这身衣服。”世阿诺握着他的手腕,强行撇开。那一片衣摆上已然落了一抹汗渍,在一片黄褐色的衣衫上留下一抹浓重的土黑色。
盛子器低头一看,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忏悔:“我的错我的错……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你还真是莽夫。”世阿诺舒了一下眉头,对他很是无奈。
“哎呀,以前在玉首门,已经习惯了。”盛子器挠挠头,刚才还没擦干汗水,就被世阿诺阻止了,这会儿左半边额头、脸颊上挂着几颗豆大的汗珠,让风一吹,嗖嗖的凉。
“得改。”世阿诺仰着头,看见他脸上还挂着的汗珠,觉得好笑。他从怀里取出一方远山紫的帕子,上边绣着秀气的丁香花和精致的金边叶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寻常绣房的款样。
盛子器盯着这方帕子,看着它被世阿诺捏在手里,逐渐抬高,最后被拿来擦自己额头的汗,细腻的触感让他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一股幽兰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怕什么,没毒。”世阿诺给他擦完汗,把帕子丢进他怀里,“改改你的毛病,以后就用这个。”
“可这看起来像是女儿家的东西……”盛子器之前从来没用过这种绵软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偏见。”世阿诺才不管那么多。
“我不用。”盛子器负隅顽抗。
“那你就不要穿我师父的衣服,反正之后天气越发热了,你不如就什么也不穿,在这月黄昏里进出。”世阿诺说。
“那可不行!”盛子器急了。
“盛少侠,你就收下吧。”语若在一旁偷笑,“这帕子,还是主子亲手绣的款,亲自洗的香,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啊?”盛子器愣了,从前可没听说这人还会绣花啊!他拎起帕子,对着光看了一会儿,这方帕子的选料实在挑剔,疏密一致的经纬线层层叠叠,让这张帕子摸起来细腻平滑,绣的花的阵脚也藏得极好,排线井井有条,花瓣舒展的模样与真花几乎无异,若是在春天,一定能吸引来蝴蝶和蜜蜂。
“你若是不想要,便还回来吧。”世阿诺伸手要夺回来。
“不行!”盛子器往后退一步,把帕子举高了,世阿诺没够着,反而一个趔趄,差点跌进他怀里,“你都送我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世阿诺扶着他的肩膀,站稳了:“好吧,不过呢,你可注意着,若是我的帕子在你那儿丢了、脏了,我可不轻饶你。”
“放心,我一定好好对它。”说着,盛子器把帕子收进怀里。
如此这般之后,太阳已然要落下天边。寒风吹得越发紧了,逼得世阿诺直合拢住手心,用嘴往里呼热气,试图用这点温度暖热自己的双手。
“天要渐渐热起来了,你却怎么好像越发怕冷了?”盛子器不解。
世阿诺没有回他,而是转过身来嗔责语若:“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换新的手炉来。”
“是,是,这就去。”语若方才发觉自己竟然捧着凉透的手炉陪着主子站了许久,一定是看热闹太过投入,赶紧应着声退了下去。
“你来这里,多久了?”世阿诺问着,往回廊深处走。
盛子器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约莫是一月有半。”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听语若说过,暗香公子的记性,越发不如从前了,又追问,“怎么了?”
世阿诺抬起那只冰凉透骨的手,夕阳从白皙纤细的指缝里透下去,竟让他玉一样的手指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颜色来。他虚握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即将落下山去的光,然而五指一合拢,却只有一阵清风从指缝透了过去,又是一阵子的凉。
“你想……出去走走吗?”世阿诺突然没来由地问。
而盛子器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来一阵子的落寞,是一种看尽繁华之后觉得浮世热闹都与自己无关的落寞。他站在他的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猜测,此时落日余晖打在世阿诺的脸上,一定会让他精致好看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美。
“可以吗?”盛子器咽了一下唾液。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世阿诺收回手,揣进披风里,这风,未免太凉了,“但是眼下,还不是时机。”
“你说的时机是?”盛子器疑惑。
“要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那时,我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到皇城外走走。”世阿诺盯着夕阳落下的方向,那里有一轮还未完全落下去的红日,只是盯得久了,难免会刺痛双眼,他又闭上眼,良久才说,“我还要等他回来才行。”
“谁?”盛子器大概猜到了一二。
“到时你便知道了。”世阿诺转过身,看着眼前人薄衫之下起伏的胸膛,忽然心生一计,眼中也带了些狡黠,“不过,眼下,我还有一事,不知盛少侠可否答应?”
“你说。”盛子器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能应他的。
“我这双手,实在是冷得很……”世阿诺自顾自说着,已经一步一步逼近盛子器,一抬手,就把手贴在那方宽厚的胸膛上,热量迅速蔓延开来,他的胸膛就像一池烈火,要逐渐融化来自地狱的寒冰。
“眼下手炉未到,有劳盛少侠为我暖一暖了。”
盛子器也不躲闪,就看着这双浸过毒染过血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凉,却并不排斥,就好像,他有自信,能把这地狱的冰暖化似的。
“好说。”他盛子器眼底也带了些笑意。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把这人凉玉一样的手整个捂进怀里,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于是他就只是这样站着,被动地充当起移动暖手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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