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我的功名…是废了。”江楚深吸一口气,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却又有着玉石俱焚的狠戾,“那又如何?那是我的选择!我从不后悔!” 他扯出一抹极其淡薄、却刺得沈照心口生疼的弧度,“你要做的,是拿起笔,踩着你自己的路,带着我那一份废掉的东西…一起往前走!”

目光落在沈照脚边一张染了血迹的纸上——那是刚刚从书案散落的《白头吟》残页。墨痕清晰处,依然是那两行重如千钧的字迹: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院外,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飘散在初冬澄澈的天空下。夕阳熔金,将简陋院落涂抹上一层暖融而虚幻的光泽。那些冰冷的、恐惧的、流血的过往,似乎都被染上了金色的滤镜。

被江楚握着的那只僵硬的手腕,终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那紧紧抵着额角伤疤、沾满血污和泥土的五指,仿佛被烫着似的,慢慢、慢慢地松开了力度,不再去掩盖那道贯穿了卑微与挣扎的旧痕。

沈照布满血丝的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终于没有彻底覆灭那道被强行点燃又被狠狠浇熄的火苗。那火焰在死灰般的痛楚底层,被江楚那近乎疯狂的渴望与绝境求生的信念再次舔舐,顽强地……又冒出了一点微光。

江楚看着他那双重新聚焦、带着一丝麻木后初醒惊悸的瞳孔深处,如同看着深渊里挣扎爬回的一条暗流。他缓缓站起身,也拉着沈照冰冷僵硬的手臂一同站起,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把它们捡起来。洗干净你脸上的土。” 他指向地上散落的那几卷沾了尘埃、印着血指印的《算经》和策论稿纸,如同指着丢弃在泥土里的救命稻草。

“……天亮之前,”他顿了顿,眼中是洗去激烈后、沉淀如冰潭的平静决心,“这些,”指向那几卷《算经》,“和八股之道。”指向散落策论,“都要理清脉络。”

小满不知何时走了。

油灯被点燃。

豆大的火苗在简陋的书案上跳动,昏黄的光艰难却固执地试图撕破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沈照坐在油灯下,用冰冷的水浸过手帕,一下下,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脸上干涸的血迹和灰土。额角那道新鲜的破口混在旧疤之中,火辣辣地疼,却奇异地比不过胸腔里那股被强行点燃又反复灼烧后的、滚烫的钝痛与混乱。

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沙沙响起。江楚坐在他对面,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完全沉淀下来,专注地翻开一卷卷陈旧泛黄的书页,笔尖蘸了墨,开始在草纸上勾勒、演算,是《九章算术》中艰深的勾股盈朒之术,亦是沈照曾在府中私塾窗外听过、下意识心算厘定却被归于“下人本分”的奇异本领。晦涩的数字与繁复的图式在纸上迅速铺陈。

沈照的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墨线上,又下意识地扫过桌角那片被特意拂去浮尘、压在砚台下的《白头吟》残页。

“白首不相离”……这几个字在灯影下清晰得刺眼。目光移向对面那人的侧脸,疲惫的眉宇在微弱的光线下刻画出清瘦却坚硬的线条。

油灯晃了一下,沈照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稳灯座。动作间,他的手背轻轻擦过江楚冰冷的手指。两人皆是一顿。

江楚没有抬眼,只是将手缩回,拿起了另一张空白的纸,声音在寂静的斗室中清晰响起:“府衙下月便有增补‘童试’的额外名额,户籍我已替你备下,名帖也在。眼下要紧的,是经帖墨义。你底子不差,只是生疏……”他指尖敲了敲桌面一张写满四书要义的纸,“这些需得尽快烂熟于心。”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沈照那双在灯下重新凝聚起风暴、却竭力寻求落脚点的深邃眼眸,一字一句道:“你的路,就在这里。把它捡起来,磨利了,走出去。”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艰难地撑开越来越浓重的黑。屋内只余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偶尔有风吹过窗纸,呜呜作响。江楚凝神计算,眉眼专注而疲惫。沈照挺直背脊坐在他对面,目光掠过案头的《算经》和八股文章,又落回那片承载着血痕与誓言的《白头吟》残页,最后定格在灯下那清瘦而执拗的侧影上。

院外,寒星悄无声息地爬满天幕,铺展向无边的沉寂夜幕,也点亮一方斗室中燃烧不息的微弱灯火。那条名为“沈照”的崎岖歧路,在铺天盖地的毁灭与废墟之中,终究被强行拉回到了灯火照亮的案头,通向渺茫又决绝的远方。这条路上,从此再不是谁的路,而是两条断弦重新拧在一起,共同挣扎前行的血痕。 冬去春来又寒暑。土墙根下经年踩踏出的印痕里又新添了几行,孩子们跑过院子时,书声琅琅里夹着了豆棚瓜架下的低语算珠声。

沈照每日仍是天未大亮便起,新劈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灶上同时架了两口锅。一口里黍米混着江楚新抓的药材正滚着稠厚的粥,另一口里则煮着给绸缎庄准备的染线坯布,碱液咕嘟泛着白沫。

掌柜见他踏实活计又好,便将些需精细火候的初染活计也分了些与他,工钱多了几分,换回些难得的油荤补贴。他动作利落,一面盯着火候,一面借着灶膛跳动的火光默诵昨日江楚新点的一篇策论。昏蒙的光在他专注的眉宇间投下明灭的影子,额角那道旧疤在光影下更显沉毅。

天色渐明,灶熄火灭。沈照用青布裹了药包和今日要染的布匹,大步流星踏出小院。他并未径直去绸缎庄,而是先拐进城东新开不久的一家米铺杂货店。门脸不大,但胜在地段不错,掌柜正是小满。柜台后的小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瑟缩的小仆,一身半新绸布褂子,圆团脸上透着生意人的活络,正低头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阿照,早!”小满抬眼看见他,笑容爽利,丢下算盘迎过来,压低声音:“上回托你跟掌柜打听的苏杭新绸行情,有着落了?”

沈照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写满了字的糙纸递过去:“都在这儿。苏州那边‘万宝禄’有新样子,价高一成五,但胜在稀少;杭城老刘记那边便宜,但水路不稳,到货要迟半月。”他顿了顿,“我看,稳妥些,不如进老刘记的便宜料子,用上新染的几样花样子,掺着卖。城里那几家大户讲究的娘子多,这种少见的新花配上实惠底料,正对口。”

小满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阿照!到底是你能耐!”他接过那张纸宝贝似的藏好,又探身悄声道:“上月入冬那批新炭运来时,多亏你算的准,比往年省了近两成水路耗损。这账咱私下算,分你的那份连同前头几次入股的本利,都攒在铁盒子里了,月底一起给你捎过去!铺子周转宽松多了!”

沈照只低低“嗯”了一声,全不在意那份分红似的,拎起布包药囊告辞:“得赶紧去上工。回聊。”

生意场上的精算筹划,在他眼中仿佛如同染布熬药一般,只是安身立命的手段。真正的烽火,在油灯下那一方书案之上。

暑气渐消,秋意初染。村头的老杨树上叶子刚见黄,喜报便像长了翅膀飞进了村东头的小院。县衙的差役嗓门洪亮:“松林堡沈照,取中了!”

喜报是一张红纸金字、盖着县衙红印的文书。白纸黑字写着“蒙学童生”。村民们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啧啧称奇。一个泥腿子小子,竟真中了童生!

这日黄昏,小院空前热闹。江楚难得“大手笔”一回,请了村里几位厨灶利索的大娘帮手,支起两口大锅,煮了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蒸了金黄的黍米饭,炒了嫩生生的秋菜,炖了半锅咕嘟冒泡的豆腐羹。香气弥漫在整个村子。

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村人自带的长条板凳矮木桌在院里排开。妇人们端着碗碟穿梭,孩子们在桌底追逐嬉闹。老村长被扶在席面上席,他平日话不多,此刻却已喝得满面红光,捏着个小酒盅,颤巍巍站起身,对着坐在江楚身边的沈照,嗓门嗡嗡震响:

“沈童生!好!真好!”他用力一跺脚,“老朽活这么大岁数,头回见咱村里出息这样的人物!给咱们全村,长了脸!长了老大的脸!”他大手一挥,指向院外的天,带着七分醉意三分豪气,“等!等你中举人!老朽豁出这张老脸,也要给你在祠堂前,大摆三天流水席!请全县的人来喝!喝个痛快!”

满院子顿时哄堂大笑,夹杂着孩子们“吃席!吃席!”的叫嚷。沈照在哄笑声中缓缓站起,向老村长深深一揖,唇动了动,望着眼前这烟火蒸腾、朴实喧闹的“宴席”,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却无比诚挚的:“谢…谢过村长、诸位乡亲!沈照……不敢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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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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