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油灯被点亮。
灯光昏黄跳荡,将两人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沈照端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已然翻得卷边泛黄的《四书集注》和几卷律历算学抄本。
窗外的虫鸣唧唧,灶上的药罐子散发着熟悉的清苦气息。他提笔,神情肃穆专注。昏黄的灯火映着他眉宇间那道因长期苦读而凝聚的沉肃纹路,额角的旧疤在光影下像一道烙入灵魂的战痕。
纸页翻动,笔尖沙沙作响。那些艰涩的字句,复杂的算题,曾经只配站在江楚身后凝神偷听的经史义理,此刻尽数摊陈在他的笔下,等待着他用这双曾染过血污、也曾拨动算珠、如今握着笔杆的手去征服。
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光线不稳。沈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正欲伸手去调整灯芯。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却不再冰冷,带着一种更沉稳的力量,稳稳地扶住了油灯底座,将那缕跳跃的光焰固定下来。那只手的手指尖端,尚余一点未洗尽的、极淡的朱砂痕迹。
灯火安稳地照亮案头的纸页。两个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依偎在一起。沈照深吸一口气,提笔悬腕,重新落墨。笔力沉着,点画如刀劈斧凿,在灯下书写着破开荆棘险阻、通往“秀才”功名那道铁门的崎岖路途。
书卷旁,搁着一方冰冷的粗陶砚台。砚台底下,压着那张早已褪色却字迹清晰如故的残破诗笺。
暮色四合,院内的雏菊无声凋零了几瓣,悄然落入泥土。风过处,只有沙沙的书页翻动声和灯油滴落的细碎声响,绵延不绝,如同岁月刻下的隐秘烙印。灯火煌煌,映照前路茫茫。
日子如村头溪水,潺潺流过无声。小院灶膛的火候,已比从前熨帖太多。沈照劈柴的动作依旧沉稳利落,但清晨不再只围着药罐打转。
灶旁添了个小炭泥炉,青烟袅袅,炉上架着个素面粗陶小熏笼,里头垫着薄薄一层素纱布,上面均匀铺散开晒干了揉碎了的艾叶、薄荷、陈皮、甘草等几样寻常草药碎屑。待那草屑渐渐被炭火烘暖,氤氲出清冽微辛的药草淡香,他便将小熏笼提起,放于江楚临窗读书的书案一角。香气悠悠,驱赶蚊蝇,也安神宁气。这是跟着城里药铺老伙计琢磨出的小门道,既省下买熏香的铜板,又替江楚挡了秋日蚊虫扰。
“今日气色好些。”沈照端起灶上刚滚好的白瓷碗,碗底沉着半碗温热的红糖煮鸡子,水嫩嫩卧在澄金汤里,腾着微甜的热气。他走到窗边,放在那张经年磨出温润木纹的旧书案上,顺手理了理摊开的、边角已被翻得柔软微卷的《昭明文选》。
窗外晨光明净,几株精心侍弄的雏菊缀着晶莹晨露。江楚搁下笔,抬眼笑了笑。那笑容浸在温和的光里,眉宇间经年少有的舒展,像被清水洗过的卵石,沉静中透着暖意。前些日子换季咳喘略重,在沈照严丝合缝地盯着喝药、熏蒸、避风的“伺候”下,总算压了下去,脸颊也添了些许血色。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细响:“连你这熏笼都比府里的沉水香好闻。”
“嗐!瞎鼓捣的土办法。”沈照嘴上说着,眼底却漾开一点小小的得意,拿起案旁另一只粗陶杯倒水,“掌柜说南边船来了批新染料的原料,今日我得盯着称兑分量,晌午怕是回不来。蒸屉里温着荞麦糕,药煎好的一罐在泥炉子上煨着,你记得。”
“知道,唠叨。”江楚端起那碗红糖鸡子,小口啜着温热的汤水,“这熏笼挺好,回头多做几个放在学堂里。”
“好,我去药铺多抓点药,晚上回来做。”
“钱在桌上,自己拿……”江楚匆匆咽下嘴里的汤水,“多拿些,去小满哥那里买几个现成的,剩下的功夫多温点书。”
“好。”
沈照看着他低头喝汤时微垂的眼睫,安稳如栖息的蝶翼,心底便如同院中墙角那一小片新移栽来的薄荷田,被秋阳晒得暖融踏实。这才俯身拾起搭在椅背上的靛青布外褂披上,准备出门。
“阿照!江先生!”院门外传来轻快的叫声。小满媳妇穿着一身八成新的枣红布裙,臂弯挎着个大柳条篮,里头装着几卷扎得整齐的本色土布、一包油纸裹的芝麻糖,还有小半篮才从井水里湃过、水灵灵的菱角。她脸上带着刚成婚不久的喜气和新添几分为人妇的爽利。
“家里婆母让带点土布来,给你们添件秋被里子!糖是给先生甜甜嘴!菱角是井里浸过的,生津解燥!”她说话又脆又快,目光瞥见江楚书案旁那个悠悠散着淡烟的粗陶熏笼,抿嘴一笑,“我前几日来就觉得这熏笼好!味儿舒服!我家阿满也念叨着去药铺问问方子呢!”
“嫂子费心了。”沈照点头应着,江楚也搁下碗起身道谢。两家长辈都早去,平日里缝补浆洗这些琐事,竟多得这位爽利的新妇顺手帮衬。邻里乡亲间的走动和暖意,早已弥合了这小院最初与世隔绝的冰冷壁垒。
晨间一番琐碎忙碌后,小院恢复宁静。沈照去铺子上工。晒足日光的雏菊花瓣被江楚小心摘下几朵,掺入小熏笼里几味草药碎末中,顿时添了一丝甘菊清芬。院里墙根下辟出的那方小小药圃,几味常用草药已渐次吐翠,绿意欣然。江楚搬了张轻便的矮凳坐在药圃边,一边翻着卷书,一边晒着暖融融的秋日。
村里的私塾早已步入正轨。
识字的稚童越来越多,朗朗书声每日准时在村东头那片原本空旷的土屋里响起。村里那位教过三字经后便告老的老童生,如今见了江楚,也收起那份若有若无的读书人清高,隔三差五踱步过来,从怀里掏出几卷磨毛了边的旧书,有时是断断续续的《增广贤文》,有时是些夹带了评注的《幼学琼林》手抄残本,只道是家里翻出来的“破纸”,丢在他这儿“占地方”。
“江先生若有暇,瞧瞧哪些还能给娃儿们讲几句道理……”言罢便背着手慢悠悠踱开。
书案一角,压着一小堆这样的“破纸”。江楚闲暇时便耐心梳理、誊抄补全。日子如溪水淌过鹅卵石,在书声、药香、乡邻琐碎的赠予中打磨得温润沉实。
黄昏霞光浸染半边天时,沈照才踏着秋露归来。他肩上竟扛了小半口袋脱了壳的新米,白花花粒粒饱满。袋口扎得结实,随着沉稳的步伐微微晃动。
“哪来的?”江楚放下手中整理到一半的医书笔记,迎上去想接。
“掌柜给的。”沈照避过他的手,将那沉甸甸的口袋稳稳放在堂屋墙角的空米缸旁,拍打着肩上蹭的些许浮尘,“东家新开的碾坊,今日试新磨出的米,分了些与管事们尝尝鲜。”
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绸缎庄管库的活计已然安稳,掌柜更是倚重他精细、识货,管着庄上几样利润颇厚的“雅绸”染制秘方,工钱又加了半分。那墙角米缸旁悄然存下的半袋新米,是新一季安稳日子的无声注脚。
他径直走向厨房。晚炊的香气正弥漫开来,是江楚循着小满媳妇教的法子尝试着做的栗子焖饭。沈照掀开木锅盖,氤氲的热气扑面,米饭油亮,栗子金黄酥软。
他用木勺浅浅尝了一口,脸上便现出一点笑纹:“火候好了不少。”又放下锅盖,弯腰从刚扛回的米袋里舀出一小碗纯净白米:“煮点稀汤,米油厚实养胃。”
江楚看着他熟练地淘米注水,火光映着他眉骨清晰的侧脸,在缭绕蒸汽里显得格外安定。
饭后收拾停当,院内灯烛被点亮。堂屋里磨盘做成的矮桌已收拾干净,燃着两盏粗陶油灯。沈照坐在灯下,桌上摊着那套几乎被翻烂的《四书集注》和厚厚一摞演算草稿纸。
前些时日的童生试,他考得甚为顺手。眼下全力攻拔“秀才”功名,灯油熬干已是寻常。他眉头紧锁,盯着眼前一份抄录下来的律历算题,笔尖在草稿上飞速划动,沙沙声在秋虫唧唧中显得格外清晰专注。
油灯的火舌跳跃了一下,光焰有些倾斜。旁边伸过一只手,温凉的指尖轻轻扶正了灯座底座。灯光恢复平稳,照亮沈照低垂的眼睫和额角那道在灯下也显得不再狰狞的旧疤。
江楚没有回里屋睡下,只是拖了张凳子,挨着磨盘桌角坐下,随手拿起那厚厚一叠小满娘送来的土布,拣起篾篓里那根磨得光滑的木尺和剪刀,竟是开始裁量比划起来。粗糙坚硬的土布在他手中展开、丈量,细微的拉扯声与笔尖划纸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意外的和谐。
灯火煌煌,将两人静静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一个在草稿堆里搏杀题海,一个在土布尺牍间量度着贴身的暖意。书案紧挨处,那只小熏笼里新添了清菊的余烬早已冷却,只留空气里一丝不易觉察的草木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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