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提着半桶好不容易淘澄干净的井水跨进自家临时落脚的高地院子时,就听见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一样。
江楚蜷在铺了两层湿褥子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家里最后一条干棉被,面无人色。他张着嘴,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杂音,额上虚汗涔涔,被角捂不住那透骨的冷颤。先前撑着那点劲力像被抽空了,整个人陷在湿冷的污泥床里。
“阿楚!”沈照浑身泥点冲到床边,抓住那冰冷的手腕,只觉那脉搏微弱紊乱得像要断掉的丝。他心里猛地一沉:“我去找大夫!”
城中的老郎中被水阻了两天,才被小满央求着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过来。诊脉片刻,又扒开江楚紧闭的眼睑看了瞳孔,长长叹了口气,背着药箱踱到屋外。
沈照跟出来,喉头发紧:“大夫……”
老郎中看着满地泥泞和水痕,眉头深锁,最终摇摇头:“寒邪入肺,直抵脏源。先前耗损太过,元气已竭……”他瞥了眼沈照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沾着泥浆结痂的手背,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含混道:“老夫,只能尽力用些扶元固本的猛药……能不能熬过去……看他自己的造化……天意啊。”
“天意……”沈照重复着这两个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寒冰裹挟着绝望的风暴瞬间攫住了他所有心脉!什么天意!江楚是被拖死在这一波接一波的蹂躏里了!是被这老天爷,是被这该死的世道拖死的!
是被他……拖死的。
老郎中留下几剂苦涩浓稠如毒汁的药汤和叹息走了。沈照守在床边,捧着那碗药,看着床上那口鼻间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人影,每一次将药汁喂进去都像在往自己心里捅刀。江楚毫无反应,喂进去大半都沿着唇角流出褐色的痕迹。
绝望如同沉入无底冰湖,窒息感越来越重。他猛地丢开药碗,冲进隔壁堆放杂物的泥地里,将那早已埋藏心底、在无数夜晚默默摩挲的念头撕扯出来——
村东头那座早已荒芜破败、神像金漆剥落、漏着破瓦窟窿的土地庙。
泥水沾满了他的裤腿,他却浑然不觉,踉跄着冲进四面透风、散发着陈腐霉味和鸟粪气息的残垣。
神龛上唯一完整的泥塑土地公像,在屋顶渗下的泥水线中半面模糊,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失魂落魄闯入的不速之客。
“咚——!” 沈照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破砖地上,碎瓦片刺破了膝盖,他却浑然不觉。他仰起头,额发被雨水汗水泥水打成一绺一绺,沾在额角狰狞的疤痕上。他看着那泥塑神像模糊不清的五官,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从喉咙里硬生生刮出来。
“开眼!求你开开眼!”他猛地用额头撞向身下的硬地,“咚!”一声闷响!瓦砾碎屑刺破了皮肉,瞬间血红一片混着污泥糊了他一脸!
他却像疯魔了般,不顾剧痛和流血,又一个响头狠狠砸下去!“咚——!”
“我沈照!上辈子是造了杀孽!下过油锅!”嘶吼混着血沫鼻涕涌出来,“这辈子只敢求一条贱命苟活!没想过攀龙附凤!更不敢贪心求富贵荣华!”他又一次抬头狠狠撞向那肮脏冰冷的地面!“咚——!”
额头和破瓦摩擦,皮开肉绽,鲜血像不要命的河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眶,火辣辣一片猩红世界!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要一件事——!”他全身因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剧烈颤抖,声音却带着灭顶绝望的执拗,冲那泥塑咆哮,也如同冲那无形主宰命运的苍穹发出最后的诅咒与哀求。
“把阿楚还给我!”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骨里裂出来的碎片!带血的额死死抵着脏污的地面,发出野兽濒死般的悲鸣。
“你把我的命拿走!你拿去!拿去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冰冷的泥像撞去!“把我的命给他!换他活下来——!!”
最后“砰”的一声巨响,他额头血肉模糊,血水混着泥浆淌了一地。身体软倒下去,蜷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抽搐,喉咙里只剩嘶哑的呜咽。
就在意识也仿佛要被这剧痛和冰冷抽空的瞬间,庙门外的泥泞小道上传来王二娘尖利带着哭腔又充满不可置信的狂喜呼喊:
“照哥!照哥你在里面吗?回来!快回来!江先生他……醒了——!!”
“醒了”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残存的意识上!他猛地抬起头,血污模糊的视野里,泥塑土地那似笑非笑的脸上,一洼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正砸在它布满裂痕的额间,又顺流而下。
沈照沾满血泥的手死死抠进身下混着碎瓦的泥地里,指甲断裂翻卷也浑然不知。他张着嘴,血水混着口水泥浆糊满了脸,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咕哝:“阿……”
王二娘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庙门口,不顾满身泥污抓住他那条僵硬冰冷的手臂:“老天开眼了!你快回去!先生他醒了!他睁眼了!”
沈照像是被人从冰窟里猛地拽回,血泥模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用那条还沾满泥血、被王二娘抓住的手臂狠狠撑住地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起来!顾不得血流满面的恐怖,也根本听不清身后王二娘在喊些什么。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朝着小院的方向!
他连滚带爬,带着一身泥泞鲜血,像一头被刺穿了要害又见到一线生机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间破旧小院的方向,死命狂奔!跌倒了又挣扎爬起,泥浆飞溅!留下庙里那尊泥塑下,一滩刺目的鲜血和混着热泪的泥窝。
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滴落,混着泥泞路上狂奔的脚步声,敲打着死里逃生的鼓点。屋檐下,那双浑浊却固执地睁开的眼睛,在湿冷的空气里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映着透进屋内、拨开云翳的一线微光。
“他……他听见了……”嘶哑破碎的余音在泥泞的小路上消散。血泪蜿蜒,和泥水混着奔向小院里的那一盏微光。 土灶里的柴火噼啪爆了颗火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守夜人。
沈照几乎是撞进门槛,泥血裹了一身。可当他视线触及床上那张脸时,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空,踉跄两步才扶住门框站稳。小满端着碗温在炭炉边的薄粥坐在床边,见了他,又惊又喜:“阿照!你可……”
话音未落,床上那双紧闭的眼睫动了动。极其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瞳孔涣散地定了定,才缓缓聚焦在门口那个僵硬的身影上。光影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晃动,映着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刻痕。喉咙里发出极低弱如同气流摩擦的声音:“阿……阿照……”
这一声细如蚊呐,落在沈照耳中却不亚于九天惊雷!他猛地扑到床边,膝盖砸在泥地也浑然不觉,布满泥污血痂、甚至开裂翻卷着指甲的手颤抖着伸出,却又怕弄污了对方,悬停在半空。他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那双因痛苦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那双眼瞳深处映着他此刻血污狼藉、狰狞扭曲的倒影。沈照喉头剧烈滚动,干裂的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只悬停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江楚眼底的虚弱和挣扎清晰可见,但那是活气!是证明这个人还活着的活气!
小满机灵地起身:“我去热药!”
端着半凉的粥碗匆匆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失魂落魄又劫后余生的人。
沈照这才缓缓将那只冰冷的手握进自己滚烫、沾满血泥的掌心。指尖传来的温度低得吓人,却又如此真实。他喉间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将那只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血流混合泥浆的脸颊上,滚烫的泪混合着血水泥水流淌下来。
“别……”江楚想抽手,却连一丝力气也无。眼睫垂落,只余下微弱的气息拂过沈照的手背。
老郎中背着药箱再次踏入这小院时,已是几日之后。水退后的泥土腥气混着炭炉余温弥漫开来。
这一次,郎中诊得更为仔细。枯瘦的手指搭上江楚冰凉得几乎透骨的寸关尺,良久,又探颈后脉,再扒开眼睑查看舌苔,脸上凝重之色越来越深。他不言不语,只取出几根银针,屏息捻转刺入几处要穴。针尖微颤,沈照的心也跟着揪紧。
拔了针,老郎中收拾着银针,背对着泥水痕迹斑驳的墙壁,重重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如同沉重的秤砣,砰然砸在屋内唯一还能站立的沈照心上。
“……如何?”沈照的声音哑得厉害,目光钉在江楚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老郎中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带着深深的不忍:“寒湿交夹,直中厥阴……已是伤了根本。先前的洪水耗空那点元气,眼下全靠一点精血虚火吊着……”他看向沈照那双布满血丝、燃着最后一丝微光的眼睛,一字一句,残忍而清晰:“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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