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嗯？”
潮才回过头，哈迪达斯已经站在了背后。多亏她现在的神经已经粗壮无比，才没有闪身从高台上掉下去。
“哦，赏月。”
收回腿，漫不经心对上龙王审视的目光。她已经发现了，论认真严谨，自己绝对比不过这个在位执政几千年的老领导，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把战场转移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
她很好奇，龙的心，也和人心一样好玩弄么。
哈迪达斯不一定，但法芙尼尔和撒拉弗，分别有单纯与多思的小缺点，说是缺点也似乎并不合适，只是在自己这里，格外容易被入侵、被掌握罢了。
“赏月？”
他们一同望向天幕，破晓的朝阳正在爬升，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地平线则被山峦与殿宇遮蔽，于是显得长夜无终。而月亮早已落下，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刻。
“已经结束了，你来晚了。”潮起身，平静收回视线。他们身高差距不小，她刚刚动用过大量的魔力，不想被对方捕捉到疲惫的眼神。
“……”
他并不相信，但没有能够支持怀疑的根据。
因为她坦然，又没有一丝疑虑。甚至背对万丈深渊，立在危崖的最边缘，淡淡回应自己没来由的质问。
但她是魔女，她没有任何回应自己的义务。
她没有回应任何事物的义务，反倒是他，应该躬身参拜。可她不要那些，她什么都不需要。
哈迪达斯忍不住低头打量，片刻后才将目光重新越过魔女，俯瞰乌拉诺斯即将苏醒的庞大躯体。他们世代在这躯体中绵延，长存，消亡，又重临于世。不断经历生与死的轮回，使得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被细细雕琢，承载着深厚悠久的刻痕与篆文。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像她这样小小的身体，却蕴含着颠覆这里，颠覆这个庞大族群的力量。
他没来由的想到，在这一刻，是不是只要自己轻轻一推，这股力量就会悄然消散。
“你挡到我的路了，龙王先生。”
“……”
哈迪达斯会顺从的侧身，是潮没想到的，但话都说到了这里，她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们擦肩而过，似有若无的香味在空气中蔓延，随渐明的天光氤氲，萦绕在鼻尖，牵引着若有所思的视线，在婉约的身影之上流连。他的视线一再下落，从摇晃的发梢，直到伤痕累累的双脚。
“不过……嗯？你像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怎么，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嘛？”潮回头，因为捕捉到对方稍显讶异的神态而雀跃。这样心神动摇的时刻，最容易被危险的意识入侵，比如她。“好难过哦～”
“……不。”
只是没有料到，魔女竟然会回望目送着她的生灵。
“嗯……这个回答的意思，应该是在夸我好看，是不是？”
这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哈迪达斯不由得皱眉，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认了对方的身份。
“好吧，那这个问题就算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龙王先生，这么晚了，你又在做什么？看你的表情，可不太像是正在为国计民生担忧啊……在害怕什么呢？说出来，我给你出谋划策，好不好～”
“你的好意，阿斯加德无福消受。”
“别这么冷冰冰嘛……”
跟她过多交流只会增加她攫取思维的可能性，他正想着如何妥善应对，对方又抛出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无福消受的，到底是阿斯加德，还是你呢？”
毫无疑问，她在以魔女的身份发问，而当她以同样的身份提出要求时，任何生灵，哪怕君王，都必须直视她的双眼，给出肯定的结论。这是魔神们赐予魔女的权与力，被写进所有造物的血脉里，是维持其统治的御驾，也是颠覆其王朝的战旗。
哈迪达斯与潮对视，预想中凌然的压迫感并未出现。
这只是个普通的疑问，等待他的回应，解答与否，都依从他的心。
“你没有……”
“嗯？你又露出那种惊讶的表情了，怎么，我说过，我的目标是你，龙王先生。我当然不在乎阿斯加德，那是你的东西，我没兴趣。现在呢？是不是可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了？”
每一个问题都看似简单，却一定非比寻常。他的眼神从来灼热，这样的注视中，她就像是一张透明稀疏的网，即使想要去束缚，也能够被轻易扯破。
“哦～我明白了！”魔女在他的审视中挺了挺身，露出自信满满的笑，语调也轻快的上扬。“原来你这么在意这句话呀，以至于没发现我有什么小动作，就迫不及待的亲自找上门了。哈迪达斯，你还真是……呵呵呵，你真是……”
“不过巡视国土而已……孤只是没有想到，魔女也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她说的话离经叛道，他不得不沉声打断，意图将他们的交流掰回正轨。但就在此时，更加离经叛道的念头却闪过脑海，不受控的脱口而出。“应该说，你在意那句话，也在意孤如何应对，不是吗？”
“诶，你怎么……我明明已经……”
她的脸颊如花蕾般绽放出浅浅一抹酡红，眼眸在瞬间的放大后，茫然垂下去，连带眉梢与嘴角，乃至刚刚雀跃的头发丝，都耷拉着，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因为被发现了小心思，干脆放弃了思考。
和平常的游刃有余大为不同，那么刚刚的试探，无疑正中靶心。原来即使是魔女，也总有初生的稚嫩与缺憾。错愕之余，他在乘胜追击与徐徐图之之间摇摆。
“这一次，孤对你的认识，没有错。”
“哼，凑巧罢了。”她撇开眼，不冷不热的补充：“是你说过‘正好’的，怎么，难道你的意思不是也把我作为目标，现在不承认了？”
明明是气不过的模样，还强撑着做出漫不经心，于是现在她更像是摆出正经姿态的稚童。正被法夫纳罚站在神殿外背弗拉瑞常用语词条的法芙尼尔，就是这个表情。
他收敛眸光，唇角稍勾。
“当然不是。”
“呵，不是就算了。”她撇嘴，耸了耸肩，于是一切都就此罢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一样可以选择回答，或是不回答。在你漫长……又沉闷的统治生涯中，有认真的，观赏过照耀阿斯加德的月亮吗？”
“……”那是当然，这个国度的一切，长生的君王都了如指掌。不知为何，他却无法对着一个独上危楼赏月的人说出这番话。
是的，今晚的谈话、问题、进攻、得胜，使她更加接近人类了。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有许多问题，你都不会回答我。”她的笑容里有些许自嘲的意味。“这样也好，让我们再回到一开始，既然与我无关，那么，龙王先生，你有什么想法，是害怕被我发现的呢？”
视线依旧灼热，然而掌心的温度却不断流失。
他已经，无法再看清她在想些什么了。
此刻的他确实在害怕，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是她本身，已经是足以令这世界为之颤抖的存在。
“孤没有害怕。”
“漂亮，即使那些想法十分僭越，你也从未胆怯，是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付诸实践？据我了解，你不是一位畏首畏尾的君主。”
她迎着光的双眼明亮摄人，与数久之前大为不同。这使得哈迪达斯猛然意识到，他似乎，正在抚养一只魔女。
“的确，你对孤的了解，应该十分深刻。”
“只有一点点，但是足够了。”
她忽然就兴趣缺缺的转身，随意挥了挥手。“我要回去补觉了，你最好和前段时间一样，少来打扰我。尤其是像刚刚那样的会面，败兴的话说的越少越好。”
“是么？孤对你的了解还不够。”
他感到自己的唇舌开始不受控制，但大脑却奇异的生不出抗拒。这不是魔女的权能，这是他本能的选择。
想去解读她，想去剖析她的每一个目光与神态，哪怕只是冠冕堂皇的“赏月”，他也要了解的巨细无遗。
这世上，只有了解，才能克制畏惧。
“呵呵呵，那和我有关系吗？这话听起来好奇怪。”
她穿过走廊，背影鲜明。笑声在夜风中一晃而过，如同柔软的水草在如水的月色中飘荡，蒙上心头，使人心尖发颤，泛起酥酥麻麻的痒。
可魔女应当是无法逾越的壁障，连神座都坚不可摧。这样柔软，应该是人类才对。
哈迪达斯望着潮的背影，感到她的成长是迅速且惊人的，但不是成长为魔女，而是成长为人类。
重新躺回床上，潮闭上眼睛。
为了臣民的安宁，决议用自己的女儿作为和谈的筹码，与敌国君王的牙齿交换。这样的帝王或许未必多情，但他必定仁爱。
心中怀有爱的一切生灵，她都有信心将其掌握，化为己用。
一切都按部就班，这种感觉，真是美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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