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想吃桃子，盯了我整整八分三十五秒，是为了什么？”
丁香紫的荷叶袖口被乌沉的刀柄随意推上去一截，露出白得晃眼的皮肤，曾经日日贴在腕骨处的那块表，如今却松垮挂在一段瘦得不堪一折小臂上。
怪异的感觉驱使沈幕川别开视线，哒哒哒哒不停走字的秒针又提醒他有个微妙的问题正在等他回答。
为什么盯了她整整八分三十五秒？
她怎么确定是整整八分三十五秒？他只见她看了一次手表，那么精准的计时是何时开始的呢？从她与他擦身而过，还是从她从桌下拿出刀，还是从她指根勾住乌黑的尾指环，还是从她对桃子切下的第一刀……
又或者是更早……从她躲在他看不清的书架阴影里，默默开始的呢？
在质疑数据来源不可靠的过程中，沈幕川渐渐发现这个问题经不得摊开细究，尤其是伴随一连串问题出现的是一个个颜色异常清晰的记忆画面。
沈幕川运转的思维在危险的触壁后急速掉头，这个问题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回答方式。
不必回答为什么盯她整整八分三十五秒，也不必承认想吃桃子。
沈幕川垂下眼帘，背对着门外的阳光弯下了腰，对着贴在冷冽刀背上的桃片尖牙凑去 。
不料，眼皮子下的刀先他的嘴动了。
女人把冰冷的刀尖向上一送，桃片直直挂上了沈幕川的下唇。
沈幕川瞳孔骤然缩紧，将薄粉的桃片挂在唇间晃荡的模样刻个一清二楚。异样的冰凉也在柔软的下唇持续蔓延。
在阴影里的脸上晃出一道白影的刀早已收走，木地板上弯向另一人的影子依旧僵着。
“吓到你了？”
沈幕川听到这一声的同时，还听到了清脆利落的片桃子声，他循声看去。
果然，又见她往嘴里送新切的桃片。
这样敷衍到毫不走心的问候，或许是许久没听过了，冷然的心境也有所退步，早些年他能漠然视之的事现如今竟引得他气血隐隐翻涌。
沈幕川盯着在两人……间周转一趟的刀锋再次伸向桃子，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嘴在咬断冰凉桃瓣的瞬间回答：“没有。”
女人听完不置可否。
手下的刀把新切的桃片送进嘴里，目视着前方黑衬衫领口外的喉结，突出的一粒随着主人克制的咀嚼在她眼前晃上晃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自己嘴里的桃子。
女人在眼前重新恢复平静后问道：“好吃吗？”
“好吃。”
沈幕川虽自觉吝啬客套的程度远不如对面人，但也是少有客套之人，所以这句“好吃”完全不是客套之词。
他咬断桃片的第一下，便明白她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吃颗桃子。这颗熟到刚刚好的桃子，缺了那没过桃身的冰碗，差了在冰水中浸泡足够的时间，没了那恰到好处的薄片手艺，都不能像刚才那样冰凉爽脆鲜甜。
沈幕川回完好吃，女人没再说话，握着刀的手盲片下新一片桃子，该看向刀锋的眼睛现在正盯着沈幕川后方。
女人用刀尖把桃片送进嘴里，对沈幕川身后扬了扬下巴。
沈幕川朝身后看了看，珠帘外并没有人影，也没有值得关注的东西。
“什么意思？”沈幕川皱眉。
女人细嚼慢咽完口中的桃子，手背朝沈幕川扬了扬，轻描淡写开口：
“吃完，可以走了。”
说完也不等沈幕川回应，转身走回桌后坐下，舒服靠回抱枕里。两手松松交叉摆在胸前，当着仍站在门口的沈幕川的面，阖上了眼。
沈幕川觉得刚才那一幕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现在才后知后觉女人是在赶人。
之前对他身后抬抬下巴是；
后来那缺了主语的“吃完，可以走了”也是。
心底暗生的情愫本就如烟缥缈，轻得拢不住，现下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
沈幕川终于想起了那个他还没回答的问题。
“谁说我想吃桃子。”
圈椅里的女人手臂依旧叉在胸前假寐，唯有削瘦的下巴像模像样朝荷叶领口里落了落，鼻腔里敷衍哼出个“嗯。”
沈幕川：“……”
仿佛一拳撞进了棉花垛，进也无用，退也狼狈。
女人脸上那两道落下的眼皮被窗外投来的日光晃白，沈幕川不禁想起昨夜被台灯同样晃白的书页。
一个个墨色的字敲在那对半月型的眼皮上：
【你在书里读过这类情境，但你没有读到过这种真实的感觉。当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时，当你仅有的一切就是口袋里的这把枪时，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在一家肮脏的小旅馆中被逼入绝境，而你的眼前只有一条出路时——相信我，朋友，这件事情没有……】[1]
沈幕川扫过四周，他身在其中的小书屋，手不由摸向西服的腰际，那里的口袋很平整，但他的手还是伸了进去。
没有一把枪，什么也没有。
他今天或许不该穿着这套西服来，那里的口袋本就不适合装任何东西。
“你所谓我盯你那整整八分三十五秒，”沈幕川声音掷地有声，仿佛要砸进某人落锁的眼皮里，“我是在看你身后那本书。”
“这样啊……”女人拖长语调，态度模棱两可，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的意思。
那声音似乎非砸醒对面人一般：“我要买你放在架子上那本书。”
女人终于缓缓掀开眼皮：“你确定？”
这似曾相识的问句……沈幕川下意识又看了眼她身后木架上唯一的那本书，书横放着，书脊朝里看不到书名，没有任何特别的模样，和值钱的孤本珍本毫不相干。
沈幕川视线落回女人神情复杂难辨的眼里：“怎么，单独放在架子上的不能卖？”
女人头轻摇了摇：“开门做生意，摆在这间屋子里的书，自然都可以卖。”
“那我就要那本。多少钱？”
“三十八元。”
“好。”证明了自身的清白，沈幕川半点不欲和对方啰嗦。
女人终于抬起好像镶进圈椅里的身体，转身去取书。
手捏住书一角，下巴冲着桌上二维码的立牌扬了下，刚要说话，就被现在看不得人动下巴的沈幕川抢断：“支付宝还是微信都可以，这里扫码。”
女人张到一半的嘴在半空停滞，又空张了张，沈幕川盯到
那唇色淡白的小嘴哑口无言合上，纠结在心头乱糟糟的情绪终于咕咕噜滚散。
“对吧？”沈幕川又补了句。
对面那张嘴终于说不出来话了。
沈幕川望着那眉眼冷淡的小脸，第一次在上面瞧出了点生动的模样。
苍白的小嘴再次蠢蠢欲动时，沈幕川抢完了最后一句台词：“用塑料袋包好，这次不需要礼品包装。”
***
脚下赭色石砖还有太阳的余温，通往对面的黑白斑马线依旧是磨花的模样，红绿的人型信号灯依旧从60s跳起。
头顶碧空如洗的蓝天艳阳当中，未有半点西斜的模样。
“长关漫道真如铁”的去路，转眼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坦途。
沈幕川上了车，黑色塑料袋被随手丢去了副驾，他拉过安全带，胸口附近略凸起的触感让他动作一顿。
他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是他的皮夹。
打开，里面是一沓全新的五元纸币。
前一秒还拉在手里的安全带，在寂静的车厢，突兀发出嗖一声收了回去。
下一秒，黑色的皮夹被丢去黑色的副驾驶座椅，和黑色的塑料袋和谐融为一体。
黑色的库里南一脚油门冲出停车场，汇入了车流中。
一路，沈幕川目视前方开得心无旁骛，对路两旁的风景视若无睹。
黑影一路飞快到了最后一个十字路口附近，抬眼就能瞧见远处的皓月传媒以及对面兴业百货，沈幕川才减了速。
右车道后方一辆车倏然变道超车，斜插在了黑色的库里南前。
下一秒，亮紫色的兰博基尼降下车窗，靠发蜡昂起来的头转过来，扯着嗓子阴阳：“呦，这不是我们沈二少吗？好歹也是万年老二，车就开成这样，啧啧啧啧……”
啧到一半，却发现后面高出一截的库里南的前挡风玻璃后没有人影。
孙泽楷比到一半的中指莫名停在了空气中，沈幕川这么怂的吗？怕他都怕到钻进座位底下去了……？
孙泽楷在自己这么有力度的诧异中举起手机，对着后面驾驶位空空的库里南连拍两张，犹觉不够。将取景框对准空着的驾驶位和蓝色的车牌，又拍了一张。
拍完顺手把照片发进微信群里，没打字解释，锁了屏把手机往旁边一扔，踩着油门顶着红灯，在一众等车队伍中脱颖而出。
***
俯身伸臂在昏暗的副驾驶坐前摸寻，随着窸窣的响声，沈幕川终于摸到书的一角。两指一夹，把黑色塑料袋连同里面的书一起扔上副驾驶座。
他直起身重新系好安全带，再望向车外，张扬的叫嚣声连个尾巴都看不到，周围的车早已重新流动起来。
手搭上方向盘，沈幕川朝副驾驶瞥去一眼，确定东西不会再随一脚油门滑落。
书的大半横出黑色的塑料袋，彩色的花体繁体字赫然在目：《霸道总爱“上”我》。
那个“上”字，大得牛眼珠子一般，紧紧慑住沈幕川……
[1]引自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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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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