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翊然牵着彭笑言,并没有走向任何光鲜的场所,而是七拐八绕地走进了一条主干道旁光线晦暗的岔路,直到一处建筑的阴影转角才停下。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头也不回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说道:
“跟了一路了,不累么?该出来透透气了吧。”
阴影里,先是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带着点沙哑的磁性。随后,一个身影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来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但下颌冒出的青胡茬和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倦意,让他平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他穿着一件饱经风霜的皮质飞行员夹克,内搭简单的灰色亨利衫,下身是耐磨的卡其色工装裤,裤脚利落地塞进一双看起来同样历经跋涉的高帮牛皮靴里。
整个人透着一股落拓不羁的气息。
彭笑言一看清来人,眼睛瞬间亮了,刚才那点瞌睡虫全跑光了,欢快地叫了一声:“蒋哥哥!”
显然,他们三人是旧识。
被称作蒋哥哥的男人低下头,顺手理了理彭笑言刚才被揉得有些乱的头发和歪掉的棒球帽。
动作熟稔自然,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奶酪棒递了过去。做完这些,他才将目光转向一直等着他开口的彭翊然。
彭翊然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也没催促,只是等他将注意力转回来,才语气平淡地问道:
“去了无言客那边,感觉怎样?”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当初你可是执意要去的。”
蒋疏狂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用指节摩挲了一下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
目光掠过彭翊然,投向远处那片瑰紫色天空下沉默的建筑剪影,半晌,才叹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那个关于无言客的问题。
蒋疏狂并没停留太久,与彭翊然低声交谈了几句关于“外围哨卡轮换”和“旧渠道稳定性”后,便摆了摆手,身影重新没入阴影中。
剩下两兄弟并肩走在愈发冷清的街道上。彭翊然眉头微蹙,还在消化刚才蒋疏狂带来的零碎信息。
彭笑言倒是很快从蒋哥哥来去如风的惆怅中恢复过来,开始叽叽喳喳:
“哥,蒋哥他……是不是还在生……”
“管好你自己。”彭翊然打断他,语气不算严厉,但带着不容置疑,“公会这个月的资金缺口还没填上,下个周期几个热门副本的准入权限也要开始竞价了,没空琢磨别的。”
彭笑言哦了一声,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哪些副本最近产出比较稳定,哪些又因为难度波动而人流稀少。
正说着,彭笑言的个人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小胖脸瞬间垮了下来,苦大仇深地把屏幕举到彭翊然面前。
“哥……红姐……喊我们回去吃饭了。”
一瞬间,连彭翊然那有些显得冷硬的面部线条都似乎僵硬了一下。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绝望。
红姐,余烬阁的后勤主管兼首席厨师,当然是自封的,对烹饪有着火山爆发般的热情和黑洞般的创造力。
味道……偶尔其实还行,但卖相永远是一场视觉灾难。
足以让最饥饿的人瞬间失去食欲,每一道菜都像是对食材发起的一场恐怖袭击,让人根本猜不出她今天又创新什么。
终端上,红姐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还配了张图:
『速归!今天尝试了终极融合——黑洞炖蛋!保证惊喜!』
图片上,是一盆深不见底、黑乎乎的粘稠液体,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辨识的、疑似蛋白和蛋黄的块状物。
整体看起来更像某个炼金术士失败实验的残渣,或者是从异次元裂缝里打捞上来的不明物质。
“黑洞炖蛋……”彭笑言带着哭腔念出这个名字,“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会把人吸进去……”
彭翊然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盆炖蛋所带来的精神冲击。
他几乎能想象出它的内在灵魂。
皮蛋贡献了幽冥般的色泽和诡异的Q弹,咸蛋提供了沙砾般的口感和死咸,鲜蛋则努力地想将它们融合成顺滑的灾难……
“走吧,”彭翊然的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又要靠营养液度日了。”
兄弟俩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那个既是家又是味觉刑场的公会驻地走去。
而林序则走下通往棺椁旅店的潮湿阶梯,一股混杂着霉味、消毒水和隐约汗渍的气息扑面而来。
照明仅依靠镶嵌在墙壁上、偶尔接触不良般闪烁的昏暗管线灯,将交错复杂的通道切割成一片片晦暗不明的区域。
前台处,一个轮廓似人、但动作僵硬的老爷爷站在台后。
他的眼球转动时能听到细微的齿轮声,用毫无波澜的单一语调重复着:
“住宿,50积分一天。续费,左边。投诉,无效。”
林序平静地办理了手续,得到了一把几乎已生锈、快折断的钥匙,上面刻着房号:713。
指尖传来金属粗糙的质感,他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指,将这把钥匙攥入掌心。
在这里,连一把钥匙都在无声诉说着衰败与挣扎,倒也贴合这地方的秉性。
通道狭窄而喧闹,形形色色的玩家与他擦肩而过,有人眼神空洞,有人低声咒骂,有人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
墙面上偶尔会出现一些被涂鸦覆盖了一半的“励志”标语:
「恐惧,是生命最真实的脉搏。」
「于死亡边缘,窥见存在之意义。」
「每一次挣扎,都是对虚无最有力的反抗。」
这些话语在此地倒是显得讽刺。
就在他转过一个弯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通道里固有的低沉嗡鸣。
“再宽限一天!就一天!我下个副本一定能凑够积分!” 一个瘦削的男人几乎跪在地上,死死拽着前面那人的裤腿。
被他哀求的对象,是一位极其肥胖的妇人,她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几乎堵死了整个通道。
层层叠叠的脂肪坠在地上,随着她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她此刻可对脚下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是粗暴地、用一种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巨力,一根根掰开男人抓住她裤腿的手指。
“规矩就是规矩。”她的声音沙哑而厚重,“时间到了,就搬出去。”
“不!求您了!我出去会被清算的!” 男人的哭喊带着绝望的颤音。
那妇人不再废话,右手掏出根带抓钩的木棍灵巧地一翻,用金属钩子精准地钩住了男人后颈的衣领,猛地一拽。
“呃啊!”
男人瞬间被勒得脸色发紫,所有哀求都卡在喉咙里。只能像一只被拎起脖颈的鸡仔,徒劳地蹬着双腿,被她毫不费力地拖行起来,走向出口方向。
周围的房门紧闭着,即便闹出如此动静,也无人开门查看,只有一些压低的议论从门缝或阴影里传出:
“啧,这个月第三个了吧……”
“老烟囱又进货了?”
“省省吧,谁管得了她……”
“自己没积分,怪谁?”
那被称为老烟囱的妇人拖着哀嚎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向前。
她过于肥胖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通道,林序学着他前面几个默然的旁观者一样,背靠向冰冷的墙壁,为她让路,同时注视着她经过。
就在她与林序擦身而过的瞬间,那颗嵌在肉山上的头颅忽然转了过来,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精准地盯向了他。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扫描。
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阴暗环境中滋养出的、对新面孔的本能审视,以及一丝仿佛在掂量他未来是否会成为她棍下另一个货物的冷酷评估。
一瞬之后,她转回头,继续拖拽着那绝望的躯体,消失在通道的拐角。
沉重的关门声传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留下了更加压抑的寂静。
林序缓缓离开墙壁,看了一眼妇人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手中那把钥匙,朝着自己的房间713走去。
林序用那把钥匙打开了713号的房门。
门内景象,名副其实。
房间是一个规整的六边形空间,极其狭小,仅能容纳一人站立,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口竖起来的棺材。
高度极为有限,林序必须微微弯腰才能避免头顶碰到低矮的天花板。
中间一张破旧的板床几乎占据了所有地面空间,一床发黄、带着不明污渍的被单随意扔在上面。
床周留下的缝隙窄得可怜,仅能侧身挪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这里只提供最基础的生理维持功能,生存于此,毫无尊严可言。
在他刚弯腰踏入这逼仄的空间,意识中便立刻浮现出几行清晰却毫无温度的文字,如同贴面的推销:
【检测到玩家入住基础单位。可选购升级服务:】
【基础隔音: 10积分/天。效果:仅能隔绝约60%环境噪音。】
【空间幻象布置: 20积分/天。效果:可对室内环境进行基础视觉改装。】
【空间扩展: 30积分/天。效果: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有限扩容。】
所有这些选项,都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廉价感和系统施舍的意味。
像在在告诉栖息于此的人:看,只要付出代价,你就能获得一点点可怜的改善。
林序的目光掠过那些悬浮在意识中的选项,未激起波澜。
他对系统的便利早已形成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每一次看似慷慨的给予,背后往往系着无形的丝线。
用积分换取有限的舒适,本质上仍是一种交换,一种对既定规则的默认与服从。
他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的感知。这片狭小、粗粝、毫无修饰的空间,恰恰是最真实的反馈,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短暂的安宁若需依赖系统的配额方能获得,那其中便已掺杂了驯服的暗示。
林序收回心神,任由那些选项无声消散。
在这原始而逼仄的棺椁之内,保持清醒的认知,远比追求片刻的虚假慰藉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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