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儿。
诚然邺都的世家子弟们,因出生高贵,供养优渥,个个生得眉眼清明、相貌不俗,只是到底都是汉人,瞧多了便不觉稀奇。
伽罗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突厥人的血,幼时在突厥王庭,见过最多的,还是高鼻深目的阿史那氏族人。
邺都城中也有许多胡人,只是都来自不同的大小藩属国,真正的突厥人却不多,忽然见到一个,伽罗觉得十分亲切。
况且,那人生得过分好看,便是在突厥王庭,也该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她一时看得失神,忘了回应杜修仁的话。
马车不得不在道旁停下,侍从回身道:“贵主,郎君,咱们恐怕得让一让,待他们先过去了。”
依律,这些地方来的武将当给公主让路,不过,她轻车简行,并无在外显露公主的身份,若不想引起骚乱,便要让一让。
杜修仁没有回答,伽罗笑道:“无妨,有这么多百姓夹道相迎,这应当是自西北归来的功勋将士们吧?”
侍从方才行在前面,早已听到百姓们的议论,点头道:“贵主慧眼,的确是殷大将军和属下们,先前因先太后大丧,一直未进城,如今可算选了个吉日入城来了,也难怪百姓们这么欢腾。”
伽罗立即想起先前在徽猷殿听那小内监说的话,想来眼前这位郎君便是那个立了大功的突厥将领了。
她忍不住将纱幔掀得更大些,半个脑袋探出去,想将人瞧得更清楚。
执失思摩。
她让鹊枝悄悄打听过,似乎是这个名字。姓执失,可见非阿史那氏族人,王廷亲贵中,似乎也没有这个姓氏,想来应当是当初追随阿史那氏的众多小部族之一。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长长的队伍从面前经过时,那双过分明亮的碧蓝的眼睛也往这边看过来。
伽罗怔了怔,不知为何,看着那双微微狭长的眼眸,她忽而生出一种莫明的熟悉感。
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还在草原王庭的日子。
不过,也就这么片刻工夫而已。
队伍很快走过,侍从重又驱马前行。
伽罗回过神,这才想起旁边的杜修仁似乎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再说话,不禁再次侧目看向他。
又浓了一分的夕阳余辉映着他有些冷硬的侧面轮廓,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
“多谢阿兄,”她的唇角噙着笑意,轻声说,“原来我在阿兄心中也是美貌的女子。”
杜修仁不吭声,只盯着前方的队伍。
那些将士们今日只是暂先入城,明日一早,朝会结束后,圣上会领着文武百官,亲自到宫城外迎接。
的确万众瞩目。
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几分,想起刚才的话。
食色,性也。
“公主也当明白,人生在世,容貌固然重要,却绝重不过品行。”
“阿兄的话,伽罗会记在心上。”小娘子抬着眼,温柔地回应他。
伽罗的马车就等在左掖门,待大长公主府的侍从将回礼一一转送至她的车上后,她也没再上去,只说要自己走一阵。
此处已是紫微宫城,这一路过去都是衙署,有神策军侍卫们层层把守,再加上今日休沐,衙署大多无人出入,杜修仁没说什么,只是停在左掖门外,看着她的那辆马车先往前去,而她则带着鹊枝慢悠悠地踏着晚霞行在后面。
鹊枝的手里还提着一只不比巴掌大的油纸包。
他记得那个油纸包,是用来装樱桃煎的,家中也留了一包,却没想到她竟还留了一半,难道还有什么人要赠?
那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儿,也就是有她这样的小娘子喜欢了吧。
他皱着眉,明明口中空空,却忽然像尝到了那种滋味一般,浑身不自在。
那两道人影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眼看就要拐入北面消失在视线里,那头却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晋王。
杜修仁驾马离去的动作稍慢了一些。
那两人迎面相遇,俱停下脚步,也不知说了什么,很快,他就见鹊枝将那油纸包递了上去,由她亲手捧着,送到晋王的面前。
两头讨好。
他沉下脸,不再停留,夹紧马腹,快步离去。
-
那头,李玄寂望着手中的油纸包,扬眉笑起来。
“伽罗是特意为王叔备下的?若王叔今日不从这儿过,你岂不是要扑个空?”
伽罗大着胆子抬眸看他,试图从他的笑容中分辨出些什么。
她还记着那夜看到的情形,他拿着属于她的丝带自渎……
“伽罗也只是恰好路过,今日到大长公主府上拜访,想到王叔素来勤勉,休沐日也常会在宫中度过,便顺道来瞧瞧。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过是日常解乏生津之物。”
“这是单送王叔一人,还是旁人都有?”
伽罗没有期瞒:“宫中最后一茬樱桃不多,伽罗只留两斤,一半送予王叔,另一半送给大长公主,二位都是待伽罗极好的长辈,伽罗别无长处,也只有做些这样讨巧之事,来搏长辈们的欢欣。”
李玄寂默了默,眼中笑意稍淡,却未消失,只说:“你有心了。”
他垂眼将扎着纸包的麻绳拆开,取出一枚鲜红润泽的樱桃煎送入口中,细细品尝,接着,在伽罗晶亮的眼神下,什么也没说,却又取了一枚,送至她的唇边。
“想问我滋味如何?”他轻笑道,“不如自己亲口尝一尝。”
“我早尝过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微皱的红艳果肉便触到了她的嘴唇,黏腻的蜜糖立刻留下一片莹亮的痕迹。
李玄寂低眉望着,眼神变得幽深。
伽罗想起了那夜卧在榻上的他,似乎也曾有这样的眼神。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面色也变得绯红,情不自禁地张口含住那枚樱桃煎,自竹签的顶端轻轻咬下,细细咀嚼。
“如何?”男人低沉的嗓音传来,手腕转动,托起她的下巴,以指腹摩擦过她的嘴唇,将那一点晶亮的蜜擦净。
“甜的,”伽罗有些不敢看他,“也有些酸……”
李玄寂放开她:“王叔只吃到了甜,多谢你的好意。”
伽罗咬着下唇,看着他沾了蜜,又已垂下去的手,抽出自己的丝帕:“王叔快擦擦吧。”
李玄寂拿了她的丝帕,却没擦手,只是含笑看着她。
伽罗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明白,哪里还敢久留,潦草地行礼后便带着鹊枝快步离去。
行至北面拐角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下,男人仍旧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的方向,原本垂下的那只手已重新抬起,也不知在做什么,总之,不像在擦拭。
伽罗深吸一口气,脚步又加快几分。
一直到过了隆庆门,重回西隔城,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初秋的晚风如一支无形的羽毛,轻柔地拂过九洲池,带起粼粼波光。
伽罗在池边站定,忍着空气里的单薄轻寒,思索着这一整日发生的事。
若像杜修仁说的,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想要的,便应当都是她的容貌。那倒也好办,这于她而言,不是什么给不起的东西。
只要他们也能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现下,她想要的,是一桩合乎心意的婚事。
大长公主今日的话提醒了她,朝廷选出下一位和亲公主的时候怕已不远,快则数月,慢则一年。
到时被架到砧板上任人宰割,再要处处求人只怕已来不及,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为自己寻一位夫君。
嫁了人的娘子,只要夫君尚在,总不会再要和亲。
只是她的身份实在尴尬,无父母亲族做主,需由他人求娶,经李璟与长辈、朝臣们商议,方能定下。
得是一门于李璟与萧嵩有益,同时又不引李玄寂反对的亲事。
邺都亲贵中,恐怕没有这样的郎君。
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自都要寻门当户对,能为自家助益的亲事,用不着冒着得罪他人的险,来求娶她这个除了虚名,一无所有的公主。
只有寻个无甚根基,却尚有用处的郎君。
她好像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
杜修仁没急着回府,遣走家仆后,又独自去了一趟西北功臣们暂时下榻的邺都城南驿馆。
他没有进去,而是寻了驿馆北面的一处茶肆,坐在二楼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底下的情形。
傍晚时分,往来进出的人越来越多,教人应接不暇,好在杜修仁素来目力极佳,又头脑清明,很快就注意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驿馆侧门步出,在街边等了不到半刻,就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在车中也不知做了什么,很快便下来。
他若没记错,那人应当是今日入城的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殷复身旁的一名心腹。
至于那辆马车——
他起身下来,牵来自己的马,随着川流的行人车马,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二十余丈的地方。
片刻后,马车在一处巷口停下,一道身影从中跳下,很快隐入巷中,消失不见。
天已黑了大半,四下乌沉沉一片,只那一瞬的机会,杜修仁到底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常跟随在晋王身边的二十四名护卫中的一个。
殷复与晋王本就是故旧,二人相见不需要这样掩人耳目,除非,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与目的。
杜修仁想到今日在户部核到的账目,心往下沉了沉。
持续大半年的战事,军饷数目有不小的纰漏。户部尚书韩戟早已发现,却一直不曾声张,仍旧拨款拨粮,到昨日,却忽然暗中拟好奏疏,压在衙署,只等明日便递呈中书。
今日晌午,他就是为此事,特意去了崔相府上商议。
恐怕这一回功臣归来,绝不止是封赏嘉奖那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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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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