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迟醒来,正对上一双通红的眼。
喉间腥甜消失不见,只余些微干涩,浑身暖洋洋的,如同沐浴在煦日之中。沈栖迟扯了扯嘴角,吃力抬手用指腹抹了下那双通红眼眶,“哭什么。”
指腹触感干燥,并没有预想中的泪痕,他的手落入一双干冷的手中,被紧紧包裹住。
夙婴吓坏了。
他握着沈栖迟的手按在自己脸颊,试图从中获取一丝慰藉。
“你睡了好久。”他的声音比沈栖迟还要嘶哑。
沈栖迟借着这个动作,指腹轻缓地抚摸夙婴眼下,闷笑了一声:“对,只是睡得久了些,不用担心。”
夙婴眼眶更红了:“你还吐血了。”
“老毛病了,很久没有犯过,不要紧。”沈栖迟唇边仍挂着淡淡的笑,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小腹,放轻声音,“你把整颗内丹都给我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没了内丹,我也不会知道你心中所想了,以后都不会了,你不要生气……”
他仍傻傻地以为是自己擅自窥探沈栖迟心绪害他生气吐血,沈栖迟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或者说,妖。他本应为此感到羞愧,懊悔,可与之相反,他只是十分平静。
“我从未因此生气,不要多想,好吗。”
夙婴胡乱地点了点头。
沈栖迟撑身坐起,夙婴连忙搂住他腰背,往里坐了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端来始终用术法温着的水,凑到沈栖迟唇边。
沈栖迟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闭目整理了下思绪,“今日何日?”
“我不知道……我没注意。”夙婴有些泄气地回答。
“没关系。”沈栖迟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颌,“我还有些困,你上来陪我睡一觉,好么。”
夙婴自无不应,蹬了鞋子钻进被窝,将沈栖迟牢牢圈在怀里。
沈栖迟枕在他臂膀间,享受了片刻安宁。
“阿婴。”他开口,听到夙婴低低应了声,拉过他手掌按在自己腹上,“你能感受到吗。”
“……什么。”
“你的内丹。”沈栖迟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你修炼了七百年的精华,在这里,在我体内,有它在,我不会有事。”
夙婴没作声,只有轻微的呼吸在沈栖迟耳边起伏,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闷闷嗯了一声。
沈栖迟笑了笑,闭上眼,很快陷入沉睡。
夙婴却久久未眠,那种悬而未决却又不知所出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很不安,却不甚明晰,如同隔着一层纱帐,费力思索了很久,却始终想不明白。
他低首看了眼沈栖迟安静的脸庞,不由自主收紧手臂,直至两具身躯紧紧贴合,却犹觉心中空荡。
榻上静谧良久,蓦地闪过一缕微光,身形颀长的青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壮的黑蛇。
另一名青年仍在安眠,黑蛇悄然游移盘绕,将青年牢牢圈在自己身躯之内。
*
大妖内丹无异于天材地宝,沈栖迟从长眠中醒来,身体恢复如初。他安抚尤不放心的大妖,掌心在光滑的鳞片上轻抚而过,噙着笑道:“好了,都说了只是意外,我们该接着赶路了。”
他哄着大妖变小身形,直至能放入怀中,旋即招来这几日异常安静的翠鸟精,“吓着你了?”
“……啾啾。”没有。
翠鸟精扯了个小谎。
沈栖迟也不多言,让翠鸟精立在自己肩头,提起长剑行囊走了出去。
小二已将马牵至客栈门口,沈栖迟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熟稔地轻扯缰绳驱马前行。夙婴还在闷闷不乐,察觉动静从沈栖迟领间探出小半个脑袋,似乎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马首,舌信吐得嘶嘶作响。
‘为什么不骑我?’
“那会吓坏别人的。”沈栖迟途径街市,瞥见其中一个小摊,下马买了两只风车绑到辔头上,慢慢驱马到城门口,旋即双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策马疾驰起来。
骏马奔出城门,踏上大道,辔头上两只风车迎风旋转,翠鸟精自马褡子中探头,与大妖不约而同盯着彩旋儿出神。
马蹄扬起雪尘,沈栖迟眯起眼,挥动马鞭,一路朝北而去。
两妖逐渐在驰骋中领会乐趣,忘却沈栖迟突发伤疾带来的忧怖,蛇妖兴奋地钻出衣领,盘绕到沈栖迟脖子上,身躯随着马匹起伏一张一弛,无意磨蹭着沈栖迟颈间肌肤,带来阵阵微痒。
翠鸟精挤到两只风车中间,双爪紧扣辔头,迎风展开双翅肆意啼鸣。
沈栖迟眉间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瞥到鞍边长剑,竟也有几瞬回到少年打马游街的恍惚之感。
沈栖迟说赶路,便是真的赶路。一人一马携二妖,一路星夜兼程,或进城下榻,或露宿山野,片刻不歇。两妖习惯了幕天席地,并不觉有异,只宿在野外的时候施几个术法替沈栖迟保暖,在他倚树睡着后,大蛇自觉充作枕头垫在他颈下。
这般行进几日,直至一条大江横拦于前。
“不行,现在涨潮哩,看这天气晚点还要刮大风。”船夫摆手拒绝,打量了沈栖迟几眼,“明日才能过江。小伙子,你进城歇一晚吧,喏,那儿就是城门。”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沈栖迟张望了一眼,谢过船夫,却没有往船夫所指的方向行去,反倒牵马往大江上游走去。
这条大江足有鹿崖那条江两倍之宽,江流滚滚向前时而卷起浪花拍打两岸,因天色阴沉欲雨,岸边阒无一人,只留停泊的船只跟随浪潮前后摇晃。
夙婴钻出沈栖迟领口,轻车熟路地盘至沈栖迟左肩,细长尾巴顺势一卷,在沈栖迟纤细的脖颈上绕了一圈,搭回自己身上。
“这是哪?”
江流一拐,一座陈旧庙宇出现在江湾处。沈栖迟抬眼,目光在这座孤峙江畔的庙宇一扫而过。并不宏大,却自有一番古拙气韵。灰瓦覆顶,檐角微微上翘,门口蹲踞着两尊石兽,柘黄墙皮在经年累月的江风中早已斑驳不堪。
朱漆大门虚掩着,铜门环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在江风中轻轻摇曳。
沈栖迟稳步向前,“蛟庙。”
夙婴缩了缩脖子,看了眼奔流的江水,又别过头看向庙宇门楣上高悬的匾额。
大抵有门檐遮挡,匾额倒十分完好,蛟庙两字的描红犹带三分艳红。夙婴吐了吐信子,定定注视着匾额,忽升起一股奇异之感。
翠鸟精乐此不疲地拿翅膀扇动风车,沈栖迟由它留在马匹头顶,将缰绳绑在庙前古槐树干上,推门而入。
昏暗的光线伴随吱呀声争先恐后涌入庙堂,只见正中石台上盘踞着一座玄蛟塑像,丈余长的身躯从梁柱间垂落,蛟首低垂,琉璃竖瞳半睁半阖俯视着来客,显出五分威厉五分慵懒。
沈栖迟踱步至供台前,仰头望向那对琉璃竖瞳。夙婴立起身子,微微昂首,被这威风凛凛的蛟像震慑得呆在原处。
蛟非妖非神,介于两者之间,更似一种灵物,但于夙婴这样的蛇妖而言已是另一层级。他能感知到这蛟像身上的香火,想必早年深受供奉,但如今已经很淡了。
他瞥见蛟像前的供台,那上面积着厚厚一层灰,分不清是香灰还是落尘,但破败的周遭,锈蚀的铜钱,都彰显这座蛟庙而今鲜有人至。
况且——
“南蛮并无蛟灵。”
沈栖迟收回目光,转眸瞧了蛇妖一眼。
“近千年都不曾有过了。”夙婴有些疑惑,“这里为何要供奉一座蛟像?”
“早年间这里闹洪灾,百姓以为走蛟之故,是以建庙祭祀。”沈栖迟解释道,“筑坝之后不再有水患之忧,到这儿来供奉的人便渐渐少了,只有渡船过江的人偶尔来上几炷香,蛟庙也成了座野庙。”
他说时似夹着声叹息,夙婴转过身子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只当自己听错了。
“供奉一座空的灵像,当然会荒废啦。”夙婴游下沈栖迟身子,落地化人,上前抱住沈栖迟,在他耳畔轻蹭了几下。
说来奇怪,他久做人时常因不能严丝合缝地缠在沈栖迟身上而不满,这几日做蛇时与沈栖迟一寸不离,又开始想念与沈栖迟牵手相拥的触感。
沈栖迟额角贴在他缓慢搏动的颈脉上,拍了拍他腰身,“随我出去走走?”
“嗯。”
一人一妖离开蛟庙,庙堂再度陷入寂静,蛟像默然而立,蓦地,那双半阖的眼眸悄然睁开,凝望着远去的人与妖。
*
“这便是你说的堤坝?”
不远处,一座高大水坝静静伫立,截引三分江水向另一方向流去。夙婴略有迷惑地看着分流的江河,依稀记得几年前这条大江并非眼下的模样。
更宽阔,更汹涌。
沈栖迟嗯了声,看着不远处兢兢业业泄洪的灰色巨坝出了会儿神,“和蛟庙一同修建的。”
夙婴回头望了眼只能瞧见一角飞檐的庙宇,神色愈发困惑,方才那股微弱的奇异之感再度升起,他盯着水坝边沿翻滚的雪浪,倏忽开口:“我好像来过这。”
他下意识看向沈栖迟,试图从他那里获取答案,旋即发现沈栖迟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他低低垂着眸,注视着江流中静立的水坝,神色像是缅怀,又似遗憾,最后化作了难言的坦然与坚定。
夙婴无法准确描述他所感知到的,这样的沈栖迟有点陌生——其实也不尽然,除却少数几次,沈栖迟总是很温柔,很淡然,没有联结心绪的妖丹,他很难彻底明白沈栖迟在想什么。
他不免略感沮丧,但沈栖迟那种陌生的神色转瞬即逝,在听到夙婴声音的瞬间,他偏过首,很轻地扬了下眉梢。
“也许这条江能通到鹿崖下的江,我有时候会下去泡泡。”他回答,心中沮丧挥之不去,盖过其他一切疑惑。
沈栖迟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
泡泡水什么的,很可爱。
他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沈栖迟,夙婴心中稍安,牵起他的手,沿着江畔漫无目的地漫步。
夜里一人两妖干脆歇在蛟庙,沈栖迟找了些干草铺在角落,垫了层披风,拉着夙婴和衣而眠。外面起了风雨,月亮被乌云吞没,江涛翻卷与枝叶婆娑的声响交织成一团,庙内一片漆黑,夙婴想像往常一样变回真身,好在这不安的环境中将沈栖迟圈在自己身躯之内,却被后者拉住。
“这样就好。”沈栖迟拽住他的衣袖,钻进他的怀里,宛若倦鸟归林般阖上眼。
夙婴低首望了他片刻,良久在他头顶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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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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