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迟一直认为夙婴有点小孩子脾性,情绪来去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妖习惯了百年来直来直往弱肉强食的生存方式,对于人世间的弯弯绕绕常不能并线思考。
因而困扰许久的事说开不久,便故态复萌,表面镇静实则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沈栖迟带他在府内走了一遭,认了人,便领去库房。
如今府中未设账房先生,除去沈栖迟离开前留给老仆一辈子不愁吃喝的银钱,其余财物俱封存于库房。
虽说门庭衰败大不如前,可沈家到底百年基业,储积依旧远超寻常人家。不谈宅子本身,光是库房中随便一样蒙尘宝物拿出去,都够平头百姓过几辈子逍遥日子。
沈栖迟转了一圈,瞥见架子上一枚烟紫玉佩,便拿起来打量。
他对身外之物向来看得极淡,但父亲恰恰与他相反,嗜好玉石文玩,四处收集。这枚玉佩玉质细腻滑润,通体以双阴线雕刻成了盘绕交织活灵活现的蛇形,正是沈父昔年去往西域收集来的。
沈栖迟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将玉佩系到了夙婴腰间。
“衬你。”他道。
夙婴低头摸了摸,又听沈栖迟道:“还有没有喜欢的?”
夙婴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栖迟愣了下,轻点他额头:“你真是……”
他嘴唇尚红肿,夙婴倾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似的厮磨了几下,喜爱之心不言而喻。
沈栖迟一阵耳热,推开他快速走了几步,拿了一对神兽纹三足铜樽,一枚金星紫檀卧鹿镇纸,便离开了库房。
入睡前夙婴还在沈栖迟昔日的卧房里东摸西摸,时不时拿起几样看看,对一切都爱不释手的样子,末了忽道:“这里的布置和安们村的很像。”
沈栖迟正倚在床头看书,他方沐浴完毕,青丝随意披散,发尾还带着零星湿意,亵衣系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瓷白紧实的胸膛,上面全是红紫交错的暧昧痕迹。
相比安们村那个浴桶,沈府的浴池要宽敞多了,夙婴从前只能化作缩小后的蛇身与他共浴,方才见了足以容纳四人的浴池,自然是迫不及待以人身下了水,没老实泡多久,见沈栖迟被热水熏得双颊绯红,便情难自已去闹他。
沈栖迟本困乏得厉害,思及两人确实有一段时日没行过鱼水之欢,便半推半就从了。
夙婴行得温柔,沈栖迟没什么难受的,反倒清醒了不少。
“我习惯了这般布置。”沈栖迟放下书卷,“还不睡吗。”
夙婴着迷地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吻他:“睡。”
*
翌日,沈栖迟带夙婴出了门。
京畿繁华,街上花样瞧得夙婴眼花缭乱,他跟着沈栖迟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门大院前。眼见沈栖迟递了拜帖和昨日从库房挑的铜樽镇纸给门房,问道:“我们要见谁?”
“我恩师。”沈栖迟道。
夙婴还不太明白师生的含义,但安们村那些学子对作为夫子的沈栖迟都很尊敬,“是很重要的人吗。”
沈栖迟点头,交待道:“一会儿行礼,你跟着我做,分毫不能错。”
夙婴点头,沈栖迟又侧过身来整理他衣襟,将他垂到身前的几缕发丝捋到背后,“若是不知道说什么,安静听着便是。”
他这般庄重,夙婴亦不由紧张起来,肃然应道:“嗯。”
沈栖迟莞尔一笑,捏了捏他指尖,转身面向宅院等候。
不多时,门房匆匆从里出来,行至沈栖迟身边,弓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先生,太傅有请。”
当朝邱太傅的庭院布置得清幽雅致,随处可见葱翠欲滴的青竹与潺潺细流,沈栖迟自踏进邱府后便没说话,夙婴安静跟在他身后,每过一道月门抬眼快速扫视一圈,将周遭布置尽收眼底后便不再乱看。
七拐八绕,穿过一处假山,一间茶室出现在眼前。
——说是茶室,更似一座四面垂挂竹帘的宽敞方亭。
到了此处,门房便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一个身位,稍稍躬身便退了下去。沈栖迟驻了足,夙婴跟着停下,快速抬眼扫了眼,便见正对自己的两道竹帘卷着,茶室中间设有与沈栖迟书房相似的栅足案,其后端坐着位鹤发松姿目藏星霜的老人。
夙婴自以为视线隐晦,然而老人却在他即将低头时转眼望来。四目相对,夙婴微愣,旋即看到老人微不可察皱了下眉,而后收回视线。
在这当口,沈栖迟已迈步进去,夙婴慢半拍跟上,又在距老人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沈栖迟跪了下去。
许是有意留心,夙婴发现沈栖迟跪得极讲究,先是左膝着地后右膝,足尖向后,臀部轻坐于脚跟之上,腰背挺直,而后伸出双手触地,再弯腰以额点地。
夙婴有样学样,分毫不敢怠慢,跟着沈栖迟叩拜三首,最后双手撑起身体,平稳抬起双腿。起身后,继续维持着微微鞠躬的姿势朝老人拱手而立。
满室寂静。
夙婴眼观鼻鼻观心,忍耐着没动。
俄顷,还是沈栖迟状若无奈地唤了声:“老师。”
老人冷哼一声,“坐吧。”
老人对面摆有两个蒲团,夙婴走过去时趁机瞄了眼,却又和老人对上视线,后者正眉头紧皱,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审视。
夙婴暗感不喜,顾及沈栖迟并未表露,只安静在沈栖迟左侧跪下。
琥珀色的茶汤从紫砂壶嘴凌空而下,注入白瓷盏中,激起袅袅茶烟,夙婴盯着沈栖迟执壶的手,感到停留在身上的目光挪开了。
沈栖迟将第一盏茶轻轻推到邱方生面前,“老师,近来可好?”
“托你这不省心的福,不敢不好。”夙婴感到那缕如有实质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从头发根扫到头发尾,令他不觉愈发挺直腰杆,“不介绍下?”
夙婴悄悄觑了眼沈栖迟,后者回以一个宽心的眼神。
“这位是学生近年结识的至交好友,姓庾名婴,比学生小上几岁,同学生一样是孤家寡人,因而平日常有往来,此番进京幸得他一路陪同照料,学生这身子才没倒下。他初来乍到,对京中不熟,学生府中的情况老师你也知道,若学生不在,没有周全待客的条件,所以学生自作主张将人一并带来了,还望老师勿见怪。”
邱方生仍是冷哼一声,不过投向夙婴的目光缓和许多。他看了夙婴好几眼,方转而看向自己的学生,见他虽身形清癯,但面色并无不佳,反倒面中红润,眼神清明,不似病翳之人,心口巨石终于落地,问道:“你怎会跑到南蛮去?”
这四年沈栖迟为了不叫他担忧会定期寄信来,但从未言明自己身在何处,书信在南来北往的信差中转了好几遭,要问来路也简单,左右不过叫人去查的工夫。但学生不愿相告,当老师的也不好越界。
去年冬日他收到沈栖迟信笺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沈栖迟用了正儿八经的绣有沈氏暗纹的招文袋,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甚至以为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要客死他乡了,打开一看才发现沈栖迟破天荒在里头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还说要回京一叙。
“我与那地方投缘。”
邱方生想到什么:“也是。”他一顿,忽然意识到其中出了差错,不由拧眉:“你是自己进的京?”
“是,怎么?”
“没与陛下的人碰上?”
沈栖迟一怔:“陛下?”
邱方生见他是真不知情,便道:“你来信说要回来,我心里头高兴,陛下瞧出来了便问我。他一问我便说了,他也高兴,怕你回京路途艰辛有险,差了一小支禁卫和伺候人的内臣去接你,我想着信差腿脚定不如禁卫,干脆让他们捎信。”
沈栖迟愣了愣才道:“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邱方生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岔开话题,问起沈栖迟近况,得知他在村塾做一教书先生好一阵不虞。
蛇妖面前的茶水不再散发热气,沈栖迟偷偷放下一只手,在案下轻戳他大腿,引来蛇妖困惑的一眼。沈栖迟飞快瞥了眼他面前茶盏,同时接上邱方生的话,没注意恩师可疑地停顿了一瞬。
一息后夙婴福至心灵,端起始终没碰过的瓷盏浅抿了一口,之后更是乖觉承担起为相谈甚欢的两人斟茶的工作。
师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交谈了近一个时辰,茶水换了好几盏,期间沈栖迟怕夙婴无聊像以往一般打起瞌睡,不放心地看了他好几眼,好在后者虽插不上话,但仍是正襟危坐,专心侧耳倾听的模样。
日上中天,沈栖迟提出告辞。邱方生意犹未尽,留他用膳,被拒后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沈栖迟自然想陪恩师用一次膳,但不是今日。大妖连日接触了太多陌生人事,虽不曾言明,但沈栖迟能看出他并不适应。依礼拜会恩师后,沈栖迟更希望带他回家待上一两日。
正准备告退,一仆从匆匆进来对邱方生耳语了几句,后者笑意微敛,斜睨了沈栖迟一眼,开口道:“行了,你也别走了,陛下传唤,随我一道进宫罢。”
沈栖迟看了夙婴一眼:“……陛下并未传唤我。”
邱方生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看在眼里,“陛下差使去接你,原该一进京便直入宫闱,眼下你自行抵京,岂有不速谒之理?再者,”他深深望了沈栖迟一眼,悠悠道,“你并非性急之人,若非紧要之事在身,何至于连一封回书都等不及。要回京才能办的事,信间又语焉不详,非我即陛下莫办。你与我玄谈半日,半分不及要务,可见所求必是圣躬之事。”
沈栖迟哑然,心悦诚服:“知学生者,老师也。”
邱方生哼了一声:“你且在这等候片刻。”言罢离去更衣。
他一走,夙婴便松懈下来,支着下颌懒懒眄视沈栖迟,揶揄道:“尊师威仪赫赫,有几分你授课时的风采。”
“反了。”沈栖迟忍俊不禁,“哪有老师肖似学生的。我一会儿要进宫,你先行回去?”
方才几句对话,夙婴听出他是要去见人皇,再不通人间事也知道那并非能随意随行的,然而心中仍旧生出不舍:“你不能把我藏在身上吗。”
他真是片刻不想与沈栖迟分离,其实沈栖迟何尝不是,然皇宫实非妖邪擅入之地,他哪敢冒此风险,于是摇头拒绝。
他取出银钱给夙婴,让他回去路上看中什么便买,余光瞥到他盏中留有余茶,又温声道:“将茶喝完,这是做客之礼。”
夙婴噢了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求表扬似的看向沈栖迟。他喝得急,唇边沾了零星茶渣,沈栖迟眉间染上一丝笑意,掏出帕子将那点茶渣拭去。
夙婴双眸含情,握住他的手张口欲言,忽听一道重重的咳嗽。
沈栖迟唰的将手抽走,起身面向室外:“老师。”
夙婴同时循声望去,正瞧见满脸复杂的邱方生。
“……云涿,走了。”半晌,邱方生硬邦邦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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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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