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辆黑色保时捷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而过。
陈尽生踩着油门,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这些画面纷乱错杂,最后全部定格在一个人上。他想到楚衡曾经的青涩稚嫩,想到他如今的老成练达,想到他始终如一的嘴硬心软,最后避无可避,鼓起勇气想象现在的楚衡身处在怎样的画面中。
或者说,几个小时后,他会看到怎样的画面。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紧闭的手术室,手术室外浑身是楚衡的血的小玫与老丁,焦急等待手术结果的其他人,然后他冲过去,成为其中一员。
或者其实只是受了轻伤安然无恙的楚衡,清醒着,一脸不耐烦地要从病床上下来,在看到他之后又变得傻愣愣的,别别扭扭地要他陪着躺下,然后在他怀里安睡过去。就像上次一样。
可最后等待他的只是一个结束手术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楚衡。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人偶。
小玫惨白着一张脸坐在旁边,眼睛红肿得像两只金鱼眼,直直地盯着楚衡,又像是对着那个方向放空,脸上糅杂着未消散的惊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有其他人,病房里一片死寂。
陈尽生狠狠抓了一把门框,直到手心转来尖利的疼痛,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到病床边。高大的身影无声逼近,小玫恍然惊觉,颤抖过后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恐惧一瞬间爬上憔悴的脸庞——直到看清来人是陈尽生。
她怔怔的,好似终于找到主心骨,眼泪夺眶而出:“陈哥……老板他……老板他……”
她在几瞬内泣不成声,陈尽生感觉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僵化,声带像被卡车轮胎碾过发干发疼。他哑声问:“他怎么了?”
他逼迫自己将视线从空无一物的地砖上挪开,顺着床脚、床单、被子,挂着点滴的手,被条纹病号服包裹的手臂与肩膀,最后才来到楚衡的胸膛。
那是一片正在微弱起伏的胸膛。
“医生说没、没有生命危险……”
陈尽生双腿一软,伸手撑在床沿。
“陈哥,我真的好怕,我以为老板要死了,我以为老板见不到你了……”
是,楚衡没有见到他。
他伤得重一点,救护车来得再晚一点,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来不及赶到他身边。
陈尽生浑身发冷,小玫呜呜的抽泣声环绕耳畔,提醒着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小姑娘受了很大惊吓,陈尽生勉强开口:“小玫,谢谢你守着他,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陈哥你一个人、可以吗?”
“没事。”
病房门从外关上的一瞬间,陈尽生跪倒在地,彻夜僵直的脊背轰然坍塌,他抓着楚衡冰凉的手,将额头贴到上面,如同濒死的野兽般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粗喘。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良久才闭上眼。
“小衡,快点醒过来吧……”
楚衡并没有如期醒来,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轻不可闻。
陈尽生守着他,从白天守到黑夜,再从黑夜守到白天。医护进进出出,围着楚衡做各种检查,那些他不认识的导演制片去而复返,谈论各种娱乐影响,姗姗来迟的王烨龙愁眉不展,总是在病房里坐一会儿就出去,回来后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陈尽生坐在那张陪护椅上,不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一次王烨龙把一个纸袋放到他面前,对他道:“去换身衣服吧,洗把脸然后吃饭,这里有我看着。”
陈尽生没有动,专注而轻柔地用棉签蘸水润湿楚衡的唇。
王烨龙叹口气:“你需要休息,你也不想楚衡醒来后看见一个比他还憔悴的你吧。”
陈尽生凝望着楚衡,半响慢慢收回手,拿起纸袋去到卫生间。
他换下睡衣,打了一个电话。
“二叔,我是尽生。”
……
一天后,陈尽生接到了回电。
“喂,表哥,人抓到了。”
临时羁押人的警察局在邻市,陈尽生给楚衡擦了身体,吃了一顿午饭,驱车抵达时已经是警察局的下班时间了。
陈旗锐看到他吓了一跳,“你还好吧,表哥?”
陈尽生只说:“人在哪?”
陈旗锐似乎有所顾虑,略微迟疑后转身向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因为上头有人关照,各地的抓捕行动额外积极,没出几天就在距离此地几省开外的某个小县城抓到了人。受害者社会身份特殊,社会关注度高,再加上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这案子之后还要移交至B市公安局,人只是在移交过程中暂时羁押在此地看守所。
看守所性质特殊,地图没法导航。陈尽生跟着陈旗锐走过几条小巷,进入看守所,在探视室见到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男人身后有两个手执警棍的高个警察,见到他们来并不惊讶,朝陈旗锐行了举手礼便出去了。
门咔哒合上,男人瑟缩了一下,微胖的身体蜷在桌子后面,像一颗令人生厌的肉球,他脸脖都有长长的淤青,显然是被警棍打过。
陈尽生冷漠地注视着他:“贾冼宜,何姳霜的丈夫,对吧?”
“别提那个女人!”贾冼宜倏然抬头嘶吼,双眼赤红,神色癫狂,“都是那个贱女人害得我,她水性杨花!她逼得我杀人——”
陈尽生猛地踹了一下桌子,贾冼宜连人带椅翻倒在地,被桌子压倒在地。陈尽生又踹了一下,桌子移位时在狭小的室内爆出巨大的尖锐声响。贾冼宜的身体滑到墙角,陈尽生抬脚抵着桌子施力,桌角卡进贾冼宜脖颈,逼得他满面红紫,喉间不断发出嗬嗬气声。
他试图推开桌角,十指都蜷曲成了扭曲的弧度,然而桌角纹丝不动,他的双眼开始翻白,满脸痛苦地张开嘴试图呼吸,口中甚至流出了涎水。
陈尽生面无表情,桌角越逼越紧,眼看着就要刺破脆弱的喉管,陈旗锐心惊肉跳,一把抓住陈尽生的手臂。
“表哥。”
他哪里见过这般暴戾的陈尽生,与记忆中的淡然尔雅相去甚远,一时心头发紧,道:“别把人弄死了,要判刑的。”
陈尽生垂着眼,“死不了。”
陈旗锐手一松,半响道:“我去外面等你。你注意时间,表嫂还在医院,没准快醒了。”
陈尽生动作一顿,表情没太大变化,眼里令人心悸的阴沉凶戾却淡了点。他放下脚,后退了一步。
令人窒息的桌角终于被成功推开,地上的人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陈旗锐松口气,转身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咳嗽声渐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本事就弄死我啊!你这个孬种,连给自己爱人报仇都不敢。楚衡是不是死了哈哈哈哈哈,他活该!他勾引我老婆就算了,居然连我儿子都要抢走!我恨不得捅死他!捅成肉泥——”
猖狂的谩骂夹杂疯狂的笑声,陈旗锐眼皮子直跳,犹豫再三还是没回头,因为他听不见后面的话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可怖的骨肉碰撞声。
他推开门出去,将所有声音隔绝在这个小房间内。
门口两个警察在交换眼神,陈旗锐没有解释,低头掐表。过去二十分钟后,他打开门,同时高声道:“表哥,你该回医院看表嫂了!”
屋内一切可控制的声音戛然而止,陈旗锐这才看到背对着门的陈尽生,与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不成人样的嫌犯。
接着陈尽生直起身转过来,表情淡然地说:“知道了。”
他平静得就好像刚刚没有差点打死一个人一样。
陈旗锐在这一刻觉得,一直以来所有决定都被陈家人奉为圭臬的爷爷竭力说服陈尽生回到陈家的决定是一个错误。
陈氏的董事可以是一个同性恋,一个丁克,但不能是一个疯子。
那会毁坏陈家长久运行的规则与秩序。
今天晚上的天很黑,夜幕不见一点星子,看守所的光只能照亮三米之路,陈尽生想起那个被自己误接的电话。
那是一段简短又似是而非的对话。
何姳霜说你好陈先生,然后问楚衡怎么样,最后说,陈先生,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陈尽生将特意取下的戒指重新戴上,羡慕楚衡给了他这枚戒指吗?
可除了这枚戒指,除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楚衡什么也没给他。
他知道楚衡已经给了他很多,给了他安稳的未来,无法割舍的稳固联系,以及美好的承诺。可是这些真的足够了吗?陈尽生贪心地想。
他想自己那天看到的楚衡的眼神是不是一种错觉,一种他用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错觉,照片里楚衡的行为是不是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他怎么会残忍地躺在那里,连眼睛都不舍睁开看他。
陈尽生驱车回到医院,王烨龙寸步不离地守着,却昏昏欲睡。
陈尽生叫他去休息,打来热水擦拭楚衡的脸颊、脖颈、胸膛与双手。
然后倒掉热水,将屋内的灯光关掉,坐下来握住楚衡的手。
再然后,这只手动了动。
陈尽生僵在原地。
这也是一种错觉,陈尽生告诉自己,但是过了十余秒,这只手再次动了起来。先是弯起手指,指腹扣住陈尽生的指背,然后轻而易举抽出,摸索着抚上陈尽生的脸,沿着下颌慢慢描摹脸颊、鼻子、嘴唇、下颌,最后放下。
黑暗中楚衡似乎是扬起了一个虚弱的笑,他说:“你又忘记刮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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