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客厅是安静的,只能听见墙上挂钟响动的滴答声,还有窗外大榕树的沙沙声。
林糖心抱着抱枕,把包了绷带的手腕藏在抱枕后面,和夏广白并肩静静坐着。
两人就这样坐了二十分钟。林糖心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就要这样和夏广白一样,
她抬起眼,发现夏广白仍旧盯着她,目光温柔而复杂,像是有话要说。
“糖心……”夏广白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帮她包扎时要低了些许,“其实我知道,你过去的诊断书。”
林糖心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笑。他果然看到了。
林糖心的手攒紧了抱枕:
“你知道有这种病,意味着,我是个没有皮肤,没有心的人吗?情绪不稳定,害怕抛弃,还有自残的毛病。我还会伪装成——没有病的样子。”
林糖心以为夏广白会惊讶,会迟疑,甚至后退一步,放弃和她建立任何的关系。
可是,夏广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颊,然后,他缓缓伸出手。她以为他要和触碰她,本能地往后缩,可是夏广白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有过BPD的病史,那又怎么样?”夏广白的声音坚定而沉稳,“如果你的病是你的一部分,那我也试着去喜欢。”
林糖心猛地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这种直截了当的告白,竟然比他寻常的告白更让她心动和震撼。
夏广白继续:“医生也可能是患者,正是因为我们知道当患者的滋味,后来才选择当医生。你说我天真也好,不了解病理学也好,我喜欢着平时我看到的你,我认为这就是本来的那个你,只是你有被逼迫到很痛苦的时候。”
林糖心垂下眼,手指轻轻收紧,指尖抵着自己的掌心。
记忆回到雪沫纷飞的岭南,映着窗外白茫茫的霜花,纪雪说:“这个病名,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名称而已。
也正因为这经历,林糖心不轻易给病人下任何精神疾病的诊断。
长期以来,各种各样的精神病人都被污名化了,哪怕每一个精神病人都不同,但是,他们都被异化为一个个危险的、常人不愿接近的符号。
因此,林糖心很珍惜每一个说自己的精神病史不重要的人,比如纪雪,比如现在的夏广白。
夏广白的手还没有离开她的头发,指尖温暖,带着安抚的意味:“糖心,你痛苦的时候,希望你记得,现在不同了,现在,有我来帮你一起承担。”
林糖心的脸颊发热,意识到自己的耳尖也红透了。
“说回医院的事情……”林糖心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
夏广白停顿了一下,显然听出了她的刻意转移话题,但还是顺着她的话收回了手,语气恢复冷静:
“我不觉得他们会对你怎么样。可能是会审查你,但是厌食症本来就很难治,患者并没有接受你的治疗方案,家属先动手的,真不是你的错。”
“佟小蕊是我在岭南医院里的第一个病人……”林糖心深深地低下头。
“第一个病人是很特别,但是也没那么特别,我在英国的第一个病人抢救无效死了,还是我给他宣布的死亡时间。”夏广白理智地说,“糖心,病人的事,你不要过于自责。我们医务人员是不能这样想的。否则,临床这条路,我们是走不长的。”
“很抱歉听到这种事。”林糖心说。
“我现在……不能说是麻木吧,好歹习惯了,每个医生都是这样过来的。”夏广白耸耸肩说。
被夏广白这么一说,林糖心感觉好了点:“就看看医院会怎么处理吧。”
夏广白看到林糖心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想对她说沈瑞芝的事,但是看她刚才那模样,又觉得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还是不说了。
***
接下来这两天周末,林俊城都和巫玲出去逛街,剩下林糖心在家里忐忑不安地面对着她过去的泛黄的日记本。
夏广白对她已经够诚挚的了,但是,因为某些特别的理由,林糖心始终无法对他敞开心扉。
她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被那个癌症病人秦烨影响了,觉得夏广白无法真正理解自己。到时候说抛弃就抛弃了,那么,受伤崩溃的只有自己。
“和夏医生的关系先不想了。在工作场合以外,除了纪医生、信得过的家人,尽量不交朋友,不和任何人产生生活情感中的交集,免得他们离开我时我会太受伤。”林糖心在日记上用力写下这几句话。
仔细想想,信得过的家人,并不包括父母,在林糖心的世界里,也就只有林俊城一个人而已……
那么,夏广白呢?
仅仅是想起他,林糖心就觉得混乱,她显然没有准备好,但是又知道,她得赶快给夏广白一个答案。
***
这时候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林糖心走出去看,看到林俊城和巫玲两个人提着装满了菜的超市购物袋回来。傍晚的夕阳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光影交错,显得格外和谐。
巫玲看着林糖心,阳光映照在她波西米亚风的长裙上,胸前的金属长链微微闪烁。她精灵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同情和担忧。
也是啊,当时撞见她最不堪的一面的,除了学医的夏广白和林俊城,还有巫玲。
巫玲,这个临床的局外人,会不会觉得她很变态?
一股难堪的情绪翻涌上来,林糖心移开了视线。她的手上还缠着绷带,伤口隐隐作痛。
林俊城似乎有些迟疑,还是开口道:“姐,我和巫玲说了……你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事。你不介意吧?”
林糖心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摆摆手:“不介意,巫玲不觉得困扰就好。”
巫玲从背包里取出一盒精致的巧克力,推到林糖心面前。
林糖心一怔,顿时有些羞愧:“这怎么好意思……”
巫玲的目光温柔,小心翼翼:“林俊城和我说了,你的病症让你对被抛弃特别敏感,遇到刺激的时候,情绪会迅速失控,对吧?”
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情况,林糖心点点头,低垂着眼帘,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嗫嚅道:“对不起。”
巫玲拍拍林糖心的肩膀:“糖心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缓解痛苦,但……我是你的朋友。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林糖心心头一颤,仿佛有海浪翻涌,情绪起伏不定。林俊城在旁边也看着她们。
林糖心轻轻接过那盒巧克力,低声道:“谢谢。”
望着巫玲那双如玛瑙般澄澈的眼睛,林糖心在想,她应该试着去信任身边的人。
或许,面对夏广白,也该如此吧?
***
这天夜晚,林糖心邀请夏广白一起过来。他们四人一起吃晚饭,夏广白和林糖心两个人是做菜的主力。林俊城和巫玲在外面整理着。
“今天收到你的邀请,我很高兴。”夏广白说,他站在煤气炉前,抄起锅铲,锅里正滋啦作响——他正在炒米粉。每一根粉都被生抽和老抽染上一层漂亮的琥珀色,他手腕轻巧一抖,锅里发出“啪嗒”一声,豆芽和韭黄在热油里跳跃。
“嗯,我应该多邀请你的。”林糖心谨慎地说,在旁边用小火慢慢炖着一锅胡椒猪肚汤,汤水奶白,胡椒的辛香和炒米粉的香味一起弥漫在厨房里。
“哇!他们俩也太厉害了吧。”闻着这堪比中餐厅的香气,”林俊城和巫玲都惊叹着他们这两个海归的厨艺。
“说真的,有他俩在下厨,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林俊城笑道,在客厅的餐桌上摆着碗筷。
“我觉得他们特别有默契。”巫玲看着两人的背影说,“他们到现在,还不是男女朋友吗?”
林俊城想起他和巫玲交往还算顺利,巫玲曾经在学校食堂外面摆摊着玩。当时,林俊城只是找过她几次算塔罗牌,在大学日常生活中又产生了一些交集,就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不知道,可能我们是学生,他们在医院正式工作了的人,想法不一样吧。”林俊城耸肩。
“糖心姐担心自己的病情?”
林俊城点了点头:“这可能是最大的原因吧。”
“我还有种感觉……糖心姐心里好像装着别的人。”巫玲放着纸巾。
“啊?我从来不知道她有喜欢过任何人。她连朋友也没有。”林俊城愣住,“她对夏医生算是挺上心的了。你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啊?”
“不知道,只是一种直觉。”巫玲若有所思地看着林糖心的背影。
***
厨房里的两人还在边忙活边交谈。
“你要是想陪爷爷的话,你不用和我们一起吃,把菜都带回去就可以了……”林糖心炒着一盘蒜蓉菜心,用汤勺舀了一点清汤进锅里,听着水汽“刺啦”一下腾空而起,再熟练地把切好的蒜蓉撒进去。
“爷爷现在睡着了,我和你们吃完再带菜回去给他吃也行。”夏广白低声说,他谈论起爷爷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轻,一不留神就要淹没在抽油烟机的声音里,不过,林糖心听到了。
话说回来,住在这里这么久,林糖心还没有见过夏广白的爷爷,她只是隐约在楼下抬头看时,看到一名老人家坐在书房的窗边,榕树浓密的树影映照在窗玻璃上,错落有致。一眼看过去,那幅画面甚至是恬静的。
夏广白好像小心地保护着她和他爷爷两个人,有意不让他们见面,或者说,似乎在害怕他们见面。
林糖心炒好青菜就关了火,转身看着在摆盘的夏广白。
“你爷爷最近怎么样?”林糖心一边用锅铲把菜心摆到碟子里,一边问。
“嗯……我觉得他衰弱得特别快,今天还把我错认成我爸了。”夏广白的语气像孩子一样无助,“你说,他会不会很快就不记得我了?”
林糖心也替他感到难过:“他不会,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你在照顾他。你深爱着爷爷,爷爷心里也一定深爱着你。”
夏广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碟子都端出去。他在出厨房前说:“糖心,你知道吗,我就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哪怕你是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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