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狝

下一刻——

“唳——!”

一声穿云裂石、饱含无尽苍凉与狂喜的长啸冲天而起!巨大的白色羽翼猛烈扇动,卷起一股强劲的旋风,刮得我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在无数双凝固的目光注视下,在元愉僵硬的刀锋映照下,在圣人冰封般的凝视中,那象征帝王威权的白隼,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白色闪电,毫不犹豫、决绝无比地朝着西北方向——万山之祖、柔然部世代生息的贺兰山,振翅而去!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化为蓝天尽头一个难以辨认的白点,彻底融入那片苍茫自由的天地。

死寂依旧统治着鹫鸟台。唯有塞外刮来的风,呜咽着穿过旗幡,带来一丝凄厉的回响。

我缓缓收回被隼爪划破、尚在渗血的手,垂于身侧。鲜血顺着手背蜿蜒而下,滴落在夯土高台干燥的尘土里,洇开几点刺目的暗红。迎着圣人那足以冻彻骨髓的目光,迎着元愉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噬人怒火,迎着满场勋贵重臣惊疑不定的窥探,我微微扬起下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猎鹰失志,其心已归苍穹。锁链金笼,徒辱其翼。鹰奴饲之,纵有过失,罪不至死。” 每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鹫鸟台上。

圣人的眸光,幽深如寒潭。他沉默着,时间长得令人窒息。高台上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良久,那冰封般的唇终于开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千钧之重:

“京兆王妃贺兰氏,” 他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手,最终落在我脸上,如同审视一件器物,“言语失状,冲撞典礼。禁足府中,抄录《维摩诘经》百遍,静思己过。未敕,不得出。”

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没有褫夺封号,甚至未曾牵连元愉。这惩罚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如同无形的枷锁。禁足,抄经,静思己过……如同将那振翅高飞的白隼,重新关回一个更大、更华美、更无形的樊笼。

我深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暗影:“臣妾……领旨谢恩。”

衣袂曳过冰冷的夯土地面,我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洗礼下,一步一步,独自走下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鹫鸟高台。身后,是死寂一片,是凝固的刀锋,是帝王冰封的目光。塞外的风,卷起尘土,迷了人眼。

王府邸深处,属于王妃的庭院,果然成了一座华美的囚笼。朱漆院门紧闭,守着的仆妇侍卫神色木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息。案上堆积着雪白的素绢与泛黄的经卷,《维摩诘经》的墨迹在一遍遍誊抄中渐渐失了筋骨,只余下麻木的勾画。

窗外庭树的叶子由深绿转黄,再由枯黄飘零殆尽,循环往复。元愉初时震怒异常,甚至摔碎了书案上我最珍爱的一方来自南朝的青瓷砚台,碎片迸溅,如同我们之间早已布满裂痕的关系。渐渐地,他的身影也极少踏入这方院落。府中暗流涌动的谋划、与彭城王元勰一系日渐激烈的倾轧,似乎都在这紧闭的院门外汹涌澎湃,却再与我无关。

有时深夜,隔着重重屋宇与高墙,隐约能听到远处平城街道上传来的、急促而杂沓的马蹄声,一轮又一轮,如同永不停歇的闷鼓,敲打着脆弱的人心。

间或夹杂着几声兵器碰撞的锐响,划破寂静,又迅速被更深的夜色吞没。这些声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案上的经卷,墨痕依旧,只是指尖沾染的墨色,似乎一日深过一日,如同心头不断堆积的、无形的尘埃。

府中偶尔有消息灵通的侍女,压低声音送来只言片语,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王妃,北边……听说六镇……乱了!那些戍边的军户,杀了好些镇将,举旗了!”“粮道断了!关陇那边也起了流民,到处抢掠……”“宫里……圣躬这几日似乎愈发不安了……”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风中飘散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冰寒。抄经的手停了下来,墨滴在素绢上晕开一大团污迹,像一朵狰狞诡异的墨色花。

终于,在一个朔风呼啸、滴水成冰的深夜,那压抑了太久、酝酿了太久的巨变,如火山般猛烈爆发!遥远的地平线方向,先是升起一道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如同垂死巨兽睁开的血眼。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猩红的火舌舔舐着平城寒冷的夜空,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骇人的、跳动的血色!火光映照之处,浓烟翻滚,如同地狱开启的门户。

“杀啊——!”

“破城!入平城!”

“杀尽狗官——!”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激烈碰撞的铿锵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垂死者凄厉绝望的哀嚎……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厚重的城墙,也冲破了王府森严的院门!汹涌地灌入这座寂寥了太久的院落!火光透过窗棂,在屋内墙壁上投射出狂乱舞动的、巨大而扭曲的鬼影,伴随着浓烈的焦糊味与新鲜血腥气。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哭喊声、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涌入。我的房门也被猛地撞开了!京兆王元愉派来“护卫”我的两名亲兵,此刻面色煞白如鬼,眼中只剩下亡命奔逃的恐惧,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冲向庭院黑暗的角落,企图翻墙逃遁。庭院里,王府的侍婢仆妇哭叫着四散奔逃,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

整个世界,仿佛在眼前轰然崩塌。

我端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被跃动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毫无血色的脸。指尖冰冷僵硬,探入妆匣最底层,摸索着。那里没有珠翠钗环,只有一件冰冷、坚硬、边缘锋锐的东西。五指收拢,紧紧攥住,那尖锐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自己尚在人间。

窗外,火光冲天,厮杀声震耳欲聋。沉重的宫城方向,传来一声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大撞击声——“咚!”“咚!”,那是巨木在一次次撞击城门!每一次撞击,都如同砸在心坎上。

一片混乱狼藉中,一个披头散发、宫装已被撕扯得褴褛不堪的老宫婢,连滚带爬地扑进我的房门!她满面烟灰血污,一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脚上满是泥泞和血泡。她甚至无暇辨认眼前是何人,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匍匐在地,额头狠狠撞击冰冷的砖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嘶哑凄厉的哭嚎盖过了窗外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绝望:

“王妃!王妃啊!完了……全完了!京兆王!京兆王他带兵冲入了禁苑!圣人……圣人险些被……被弑于显阳殿上了!”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尖锐得刺穿耳膜。

“彭城王!彭城王带人平乱……也…也被乱箭……薨了啊!天塌了!大魏……大魏的天……塌了啊——!”

窗棂纸上,血红的火光疯狂跳跃,将老宫婢扭曲绝望的身影拉长、放大,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狰狞的鬼魅壁画。那一声声“弑君”、“薨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这炼狱般的夜色里,也凿进了我的骨髓深处。

指间那枚冰冷坚硬的白隼断爪,边缘锐利,仿佛要割裂皮肉,刺穿骨骼。我缓缓站起身,走向洞开的门扉。庭院上空,赤焰翻腾,浓烟翻滚,将曾经熟悉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吞噬殆尽,只留下焦黑的骨架在火海中挣扎哀鸣。更远处的宫城方向,在一声震彻天地的、令人牙酸心裂的巨大断裂声后,那象征着拓跋魏室至高无上权威的沉重宫门,轰然倒塌!无数火把汇成的狂潮,裹挟着野兽般的咆哮,汹涌灌入!

热浪夹带着灰烬扑打在脸上,带着死亡的气息。我攥紧了掌心那枚冰冷锐利的断爪,它的棱角几乎要嵌入骨头深处。

夜风卷着火焰的呜咽与乱兵的狂啸掠过庭院,如同万千亡灵在平城上空盘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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