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心同

郴国皇后,梁氏云舒,乃长公主、太子与九皇子生母。

云舒之名,在少时,便冠绝玉京。她幼承庭训,书画双绝,更兼秀骨清像,风姿卓然,正是恍若姮娥仙子般的人物。刚满及笄之年,就引得满座公卿子弟竞折腰,还是先皇亲开御口,将她指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为正妃,才绝了朝中诸公去梁国公府提亲的念头。

待今上登基,她顺理成章地被册封为皇后,正位中宫。

可这位人间真凰,在听闻边关传来爱女与驸马壮烈殉国的死讯之时,又惊又怒之下,未足月便诞下了九皇子萧珩,自那以后,皇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多年,如果不是宫中的珍贵药材如流水般进了凤仪宫,只怕早已崩逝。

凤仪宫,四角的金兽口中缭绕着瑞脑的香氛,却也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沉郁辛香。正如此地的女主人,虽然精神尚佳,但她如风中残烛的命数就写在苍白的脸上和枯瘦的指间。

“玦儿,玉珩之事,你已知晓了?”梁皇后的声音带着久病后的喑哑,一字一顿道。

萧玦垂手侍立榻前,一身清冽的沉水香尽扫屋内的沉疴之气,如玉的面庞却不见平日与东宫属官议事时的和煦,神情比殿前的石阶还要疏离。

“母后消息灵通,倒显得东宫之中,尽是些庸庸禄蠹了。”

萧玦轻抚衣袖,玄色常服上用金线绣制的团龙纹,在宫灯的辉映下仿佛要从云间跃出,张开巨口吞噬一切。

“玦儿……”皇后终是压抑不住喘息,言语间带着母亲的哀恳,凄声道,“你明知,珩儿对你只有钦慕,绝无僭越之心。那至宝,珩儿方一得到,没有半分犹豫就送到了东宫。”

萧玦没有接话,只是握住母亲垂落在榻下的手,将那冰凉的手掌又送回锦被之下。

良久后,他沉沉道:“献宝的道人曾说,楚州八宝,感天而生,件件有其妙用。‘王母玉环’可使外邦臣服,‘玄黄玉符’辟除人间兵祸,‘谷璧’使天下五谷丰登,‘玉鸡’证圣人以孝治国……最后一件玉珩,代表着什么,陛下在此时将它赐给珩儿,有些不言而喻了。”

“今日赐下国之重器,明日便能食邑万户,后日是否要封王爵领州牧出宫开府建牙?”

萧玦的声音终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珩儿才八岁,陛下就迫不及待了么?孤这个太子,就这般让君父如芒在背么。”

“孤在襁褓之中即选为东宫,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太子位上!”萧玦起身向宫门外走去,玄色的袍服划过冰冷的地面,声音沉重如铁:“但请母后放心,喋血手足,实非我愿。毕竟,珩儿也算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暮色四合,檐角下的宫灯次第点亮,将萧玦的身影拉得孤冷而细长。一个明朗轻快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

“太子哥哥?你今日进宫来看望母后了?”

萧珩身着一身朱红色的锦袍,从回廊的另一头跑到萧玦近前,像一团鲜亮的火焰般扑到了他的怀中。

萧玦习惯性地轻拍萧珩的肩背,面上浮出一丝浅笑道:“珩儿是刚从承天殿回来么?”

萧珩毫不设防,语带亲昵道:“父皇要考校我近日所学的功课。但是,我这几日都在委托周家的三公子替我寻些精巧的小玩意,哪有时间温书啊。明日父皇如果又提起这事,哥哥你可要替我遮掩啊!”

话音刚落,只见萧珩扭捏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缠着五色丝绦的拨浪鼓,献宝般地晃了晃,两侧的玉球轻轻击打鼓面,发出“咚咚”的轻响。

“哥哥带我回东宫吧,这面小鼓小皇侄一定喜欢。”

萧玦的视线掠过那枚拨浪鼓,最终落在萧珩隐隐带着期盼的脸上。他凝视着那张酷似自己少年时的面容,带着自己永远不会表现出的飞扬跳脱,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不禁有些想发笑。

“呵……”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从萧玦唇角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若有若无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萧珩的天真,还是嘲弄诡谲的命运。

“也罢,既然你说那孩子与你有缘,那便随孤去东宫看看他吧。”

皇城内,萧珩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玦身后,昏黄的灯影下,两道细长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亲密无间地投在一处。不多时,东宫巍峨的轮廓便已近在眼前。

太子殿下夤夜回宫,还带来了许久未曾过府的小殿下萧珩,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投向东宫众人心中。毕竟,萧珩长到五岁时,皇帝陛下便接他回宫放在身旁亲自教养,那些曾经在萧珩出生时照看过他的东宫旧人大多也已被遣送还乡,如今的玉京城中又隐隐流传兄弟两人不睦的传闻。

谁能想到幼弱失恃的小殿下萧珩长成如今的模样,多亏了那时兄长萧玦的爱护有加。东宫肃穆的碧瓦朱檐间,也曾染上过一抹属于婴孩的、脆弱而鲜活的气息。

萧玦挥退了一众匆匆赶来奉侍的宫人,只挽着萧珩的手向书房走去。

见四下无人,萧珩悄声道:“哥哥,我小时候住过的幼麟阁,你赐给别人了么?”

幼麟阁,这又是东宫内的一处禁忌了。

太子殿下一贯节俭修德,朝野皆知。

元光二年,皇九子萧珩出生,梁皇后病重不能亲自抚育。为了看顾好他的胞弟,太子奏请皇帝陛下,在府内重起了一座二层高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梁枋斗拱多饰以忍冬纹,门扉上彩绘有持莲、抱笙等童子的图样,落成那日,太子又亲题“幼麟阁”三字制成匾额挂在檐下。

曾有御史参奏太子此举所费不赀而丝毫无利,可圣人望见那无处不祈求幼子长生的楼阁,只道:“朕惟闻兄弟相爱,何忍罪之?”

萧玦脚步一顿,怔愣片刻,温声道:“怎会呢。”

萧珩果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言笑晏晏,脆声道:“已是深夜,不便打扰周奉仪,让宫人把小皇侄抱到幼麟阁吧。”

萧玦高声唤来德全,嘱咐了几句,又引着萧珩向内院走去。待绕过了几座高大的屋宇,终于到了那阁前。

朱漆剥落的阁门被缓缓推开,积尘混着木香扑面而来,月光透过高窗,在覆着白绢的家具上投下冷霜般的清辉。缠绕在梁枋间的忍冬纹依旧葳蕤,彩绘童子唇边的笛笙却早已褪色,只留下几处模糊的影子。

萧珩一一看过这些陈旧的摆设,待看到角落里的那架摇篮时,他的眼睛倏然亮了。他轻车熟路地跑向那里,指间拂过围栏上的玉石、描金,又晃了晃华盖上的流苏、金铃,可惜铃音已哑,不复幼时记忆中的清脆了。

萧珩蓦地回首冲萧玦粲然一笑道:“哥哥你看!这架摇篮给小侄儿用正好!”

萧玦伫立在帘幕后,玄衣几乎要融进阴影中,那笑容太明亮,刺得他眼底生疼。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还是幼童的萧珩蜷缩在摇篮里,发着高热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啜泣着喊道“哥哥,好疼”。彼时,他笨拙地学着宫人的样子,用小药勺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药汁,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宫闱旧曲。

过往的记忆不忍卒想,好在德全的通禀声打破了满室的冷寂。

德全抱着襁褓疾步走了过来,小皇孙腕上的金铃叮当脆响,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着阁内的两人。

萧珩立刻迎了上去,掏出还带着体温的五彩丝绦拨浪鼓,逗弄着襁褓中的孩童。玉球敲击兽皮鼓面,咚咚声在空阁中发出奇异的回响。

“乖侄儿,看九叔给你寻到的好玩意儿!”萧珩捏着婴儿软嫩的小手去碰鼓柄,让他用手指虚虚握住,脸上是满溢的宠溺与欢喜。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连一向寡言的德全都不禁喜道:“小殿下和小皇孙如此和睦,当是小皇孙之福。”

萧珩又得意地回头,想去寻不远处的兄长,可当他看清萧玦脸上的神情时,笑容微微一滞。

萧玦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摇篮的方向,但那目光仿佛穿过了这座楼宇,垂落在了更遥远、更幽暗的所在。他俊美的侧脸在月光下晕出如玉的光辉,却像覆着一层薄冰,没有任何暖意。而自己赠给小皇侄的那枚玉珩,不知何时,竟被兄长攥在了手中!

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萧珩的心头,可他不懂,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萧玦终于将目光投在萧珩身上,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下定了决心的沉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珩儿,你很喜欢这孩子?”

萧珩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道:“当然!他可是我的亲侄儿啊,我要陪着他一起长大!”

兄长的目光愈加冰冷,全然不复以往温柔的模样,萧珩愈加惶急道:“待他长大,我们叔侄二人就做哥哥麾下的文臣武将,建伊吕之业,弘不世之功!”

萧珩脸上的血色在萧玦的嗤笑声中褪得干干净净,他就算再愚钝,也看懂了兄长此刻眼中翻涌的猜忌与憎恨,只听萧玦语声喑哑道:“同胞兄弟尚不能两心如一,何况叔侄?”

“孤总以为……”似有刀锋在萧玦喉间滚动,“以为养一只幼麟,能得他真心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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