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奴

抄检宋丞相府的那一天,盛京城整条南北大道被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日里一个个眼比天高的宋氏族人被套上脚镣枷锁,战战兢兢地缩在宋府门前,女眷们犹如惊弓之鸟,哭泣着乱作一团。

大越皇朝首辅宋正业欺君罔上、教唆淮南王李淼谋逆的罪名已经坐实,圣上下了圣旨定罪惩处。这段时日盛京城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你是没看见,那天的阵势,可真是……啧啧……”

天上飘着细雪,盛京城郊悦来酒肆里,摆摊卖糖人的老刘头饮下第三杯烧刀子,大着舌头道:“……数不清的带刀军爷,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外搬,金的、银的、珠宝首饰、字画古董……还有许多咱也就不出名儿的宝贝,从我一早出摊就开始抄,一直到天黑了收摊回家还在那抄着呢……呃……”

老刘头打了个嗝,酒气熏天,坐在他对面的人不禁遗憾地拍着大腿叫道:“好家伙,这得贪了多少!可惜我家婆娘昨日生娃娃,我没能出摊没看看……”

“这还不算什么。”老刘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继续炫耀:“你不知道呢,宋府获了罪,府里那些夫人小姐们被赶出宋府,都被收没了钗环首饰,剥掉绫罗绸缎……啧啧,那一条条单薄窈窕的身段,就裹着一层单衣站在哪里,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可真是大饱眼福。”

“还有这种事!”那人兴致高涨,又给老刘添了一杯酒,好奇道:“说起来,你看到那宋家大小姐的真容了吗?是否真如宋公子那般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宋正业未落马前,宋家是盛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宋丞相膝下儿女众多,正室嫡出却只有头前的一对儿女,长子宋煦,字承风,生得凤眉剑目,风姿过人,朗朗如日月入怀,是盛京城中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所至必引得城中少女芳心懵懂,争相追逐,又因其学究天人,智计无双,人称“无双公子”,而与他一母同胞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年纪尚小,金尊玉贵,养在深闺,甚少在人前露面。

老刘一听对方提及宋家大小姐,仰头闷了杯中酒,长长打了一个嗝,双颊红通通的,眼睛像是笼罩着一层浑浊的雾气,用半梦半醒的腔调道:“那可真是……那宋大小姐年纪尚小,可那脸蛋、那眉眼,生得简直是……太漂亮了,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呃……雪团儿似的……”

听者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啊?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看得出啥子嘛?”

“那还能有假?”老刘嘟囔道:“等你看到了,就……嗝……就知道了……”

“可惜啊,我是看不到了。”酒桌上的人一脸憾色:“宋府出事,这位大小姐籍没为奴,如今想必已被京中达官贵人们收用,往后怕是无缘看见了……”

……

端国公府。

盛京城百姓口中“天仙似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微垂着头坐在端国公世子的床榻上,她穿着一身艳俗的粉石蕊短卦并云锦榴花彩裙,绾发盘髻,脑袋上顶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珠玉首饰,看上去不像仙气飘飘的天上仙子,倒像是冒着一头傻气。

眼下距宋丞相被定罪处死已过去三年有余。昔日宋丞相倒台,宋氏一族成年男丁处死,未满十四岁的男丁及阂府女眷没为官奴,宋曦几经辗转,来到端国公府,成为国公府二小姐冯蕾的奴婢。

过往十年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人生在羽林军前来抄家时化为乌有,宋曦被人剥去华衣,像扔死狗一样扔到端国公府,成为冯二小姐院子里最末等的奴婢。

冯蕾与她虽有过节,可终究孩子心性,搓磨了她小半年就觉得无甚趣味,丢开手去不管不顾了,直到三年后的某日在院中看到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的宋曦,恶意再起,琢磨出了个比使唤千金贵女当牛做马更痛快的法子。

她命人把宋曦从后院提溜出来,换下粗使丫鬟的荆钗布裙,裹上绫罗绸缎日日带在身边,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引来她那个脾气暴烈、手段粗残的世子嫡兄的注意,开口讨要了去。

端国公世子冯磊残暴好色,行事荒唐,年前才行的冠礼,如今房中却已有了男女姬妾脔宠十数人,这其中还没算上这一年来被他在各种变态猎奇的手段下丧命之人。

“好一个小美人儿,荆钗布裙也难掩明珠之光……”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冯二小姐身上名贵的衣料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下一秒,宋曦下巴猛地被人捏住,染着蔻丹的指甲在视野里隐约可见。

在那只手的胁制下,宋曦不得不抬起头来。

她的兄长宋煦风姿无双,如云巅白雪,清贵纯澈,不染纤尘,当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仙人物,而宋曦却生得肌白胜雪,眉目如画,姿容艳绝,如明珠灼目,教人不敢逼视。

“好美的一张脸,在我这里当奴婢当真是暴殄天物委屈了你……”冯蕾的指尖在脸颊上缓缓摩挲,带来一阵阵悚然凉意。

宋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便听得对方用故意拖长了尾音的语调,慢悠悠道:“我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去了哥哥院里,可要尽心伺候,别忘了我的抬举之恩啊。”

就这样,宋曦被送入端国公世子院里,即将成为世子众姬妾之一。

……

天色渐暗,烛光摇曳,宋曦收回思绪,安安静静坐在床塌上,眼帘微垂,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端国公世子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前堂设了宴,痛饮作乐。大越皇朝,尊卑分明,宋曦已落贱籍,按照律法,连给国公世子作妾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做个通房奴婢,本没有什么正经的礼仪仪式,可那冯磊素来爱出风头,浅薄自大,得了如花似玉的美婢,自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是以国公府的宴席摆了整整一花园,就差没有摆到大街上去。

前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越发嘈杂刺耳,宋曦羽睫轻颤,缓缓抬起眼帘。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她似乎已经坐在此地等了很久很久了。

脖子被一头珠钗首饰压得又酸又疼,她坐在床上,伸手一件一件取下头顶的发饰,在身侧一字排开,只将最后一只不起眼的金?翠发簪握紧,小心翼翼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前方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故作风流的调侃玩笑声此起彼伏,又过了一会儿,几道凌乱急匆匆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们……呃嗝……都退下!不许跟过来,爷要与美人儿……共赴……嗝,共赴巫山,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是冯磊来了。

宋曦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发簪,力道之大以至于掌心都沁出了热汗。

“砰——”地一声响,国公府酸枝红木房门被重重推开,一条山一样的庞然人影赫然出现在门边。

“美人儿,你的爷来疼爱你了——”

黏腻、含糊,尾音故意拖长的嗓音伴随着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胃里反上阵阵酸水,宋曦强忍恶心呕吐的冲动,鼓足勇气仰头冲眼前大块头男人嫣然一笑:

“世子爷可算来了,教奴好等……”

摇曳的烛光中,美人容颜艳绝无双,嗓音酥入骨髓,直教人荡魂。

冯磊醉色深深的脸颊顿时更红了,粗大的喉结分外明显地上下一滚,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朝宋曦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手起掌落。

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中夹杂着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微弱的烛火快速而短促地摇晃几下,很快又慢慢恢复平静,床纱幔帐飞舞,木榻剧烈晃动发出颇有节奏的摇动之声。

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宋曦从乱做一团的被褥衣裳间起身,而在她身后,端国公世子粗长的四肢平摊着,浑身瘫软倒在床上。

“……”宋曦攥紧手里的金簪,屏着呼吸靠近冯鑫,用金簪锋利的末端小心翼翼戳了戳他染着醉色的脸颊,半晌不见他动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这位端国公世子比她想象得还要不中用,不过是趁其**熏心飞身扑来时,在他耳门穴上重重一击,便将人打翻在地人事不省。宋曦定了定神,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床上的胖子,这些时日来笼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那冯二小姐生得娇娇俏俏,心肠却着实歹毒。宋曦心想,昔日不过与她有过几句口舌争锋,后来相府败落,自己沦为官奴,她落井下石,百般奚落折辱犹嫌不够,竟将自己送给她那混账嫡兄作贱,委实阴毒残忍,今日事成便罢了,若是一击失手,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冯磊荒淫无度,一波接一波的姬妾脔宠往院子里收,宋曦在国公府后院待了三年,看着都觉得脏,早就下定决心,今日就是一簪子刺穿了喉咙也绝不委身冯磊。

好在那养尊处优花天酒地的端国公世子足够无能,才让她轻易得手,逃脱了给人通房奴婢的厄运。

远处的筵席并没有因世子离席而散场,喧闹的丝竹声、觥筹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祝酒声中,宋曦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冯磊今日心情大好,不免贪杯,来时已喝得神智不清,随口勒令不许下人跟进院子里来,故而此刻院中静悄悄的,竟无半条人影。

宋曦来不及庆幸,闪身从院门溜了出去,循着记忆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路,在国公府后院小道疾疾穿行。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今夜世子宴客,各房主子们在前堂宴饮,下人仆役们也各自找了地方偷闲,宋曦藏头掩面,行色匆匆,竟是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便经由角门出府,穿过长而逼仄的巷道,行走在在盛京城犹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小巷里。

大越国法严苛,宋府家规亦是森严,女眷未经父兄允许,夜间不得外出。宋曦此前只在每年的元霄、上元等节庆之日的夜晚,才被允许在众多丫鬟婆子的陪同下戴着幂篱外出游玩。

从巷道尽头走出来,回望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盛京城。遂然风起,扬起宋曦疾疾奔走时散落的鬓发,寒意伴随着冷厉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宋曦孤身站在城门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中,忽而感到格外寒冷无助。

“……”她拢着衣襟,五指却覆着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料轻轻摩挲着贴身佩戴的玉扣,回望明灯如昼的盛京城,目光空茫。

这个生她养她的盛京城,往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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