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扒着门,眨着大眼睛静静地等待。
他没有看错,季恪整个人的确是松弛了,御书房里的氛围也不再沉重压抑,季恪开始继续低头批折子,朱笔利落如飞,问道:“姜宣人呢?”
能这样搭茬,就证明不生气了,姜宣开心起来,说:“你愿意见他啦?我去喊他过来!”
兴奋地关上门跑开,御书房里,季恪停下朱笔,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很浅很浅,略略无奈的笑意。
不多时,侧门被“咚咚”敲响。
“陛下,是我,姜宣。”
声音语气比方才谨慎了许多,带着一点点怯懦的试探。
季恪如常道过“进来”,姜宣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关好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便先站在原地小小声说:“我知道陛下不生我的气啦。”
季恪:……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姜宣胆子大了一点,揣着双手笑着挪到季恪身边,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他。
时候一久,季恪就有点不自在。
“君后为何盯着朕看?”
“因为陛下很英俊!”姜宣果断地说,其实他早想说了,只是没机会,“陛下个头儿高,身量好,能把冕服穿得很漂亮,即便坐着也腰背挺直,气质绝佳!陛下的面相也好,五官有独特的韵味……”
“行了行了,油嘴滑舌。”季恪更加不自在,故作镇定地打断。
姜宣却不依,瞪大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才没有!我历来只说真话,陛下不可这样污蔑我!”
季恪眉眼一抬,发现姜宣辩解的时候,因为十分真诚用力,右脸颊上的梨涡便会显露出来,不禁皱了下眉,抬手一指,示意他站到另一边去。
姜宣按照指示小跑到右侧,看到砚台就在面前,便抬起双臂抖了抖,将君后常服的大袖振下去,露出小臂,开始磨墨。
季恪又一抬手,意欲阻止,姜宣却先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从前在师门里也经常为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磨墨,反正干站着也没意思。”
季恪便随他,片刻后问:“你从小就去了师门?”
“嗯。”姜宣磨着墨点头,“不到五岁就去了,因为哥哥不想我跟着他拼生活吃苦。其实那时候师门已经不收徒了,哥哥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收我,所以我是小师弟。”
“你的师门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姜宣又振振袖子,骄傲地介绍,“读各种书,写各种文章,还有弹琴弈棋、烹茶酿酒、种花务农、武艺厨艺、医毒占卜,等等等等。”
“这么多,学得过来?”季恪一边批折子一边随口说。
“不是像上学堂考状元那样必须都学。”姜宣认真地解释,“是自己挑,学着学着不喜欢了也可以随时停下,譬如我就没学武艺。”
季恪盯着奏折看:“为何没学?”
“太累了,我坚持不下来。”姜宣老实答道。
季恪笑了,朱笔又写起来:“可朕看你追着向朕道歉,倒是挺能坚持。”
“这不一样,这才多久?学武的话,光是蹲马步就得好几个月!”
“言下之意,若是朕一直不接受你的道歉,时间一长,你也就不会坚持了?”
季恪本是开玩笑,不料姜宣却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会儿,并很认真地说:“有可能。”
顿时季恪的脸黑了,朱笔再次停顿。
姜宣一愣,意识到又说错话了,连忙双手捂住嘴,露在外面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因为仓促,还溅了一滴墨汁到脸上。
季恪:……
哎,这般未经雕琢,若是事事计较,他该气死累死了。
只好略过这茬,总结道:“你的师门当真是神仙生活。”
姜宣松了口气,继续卖力地磨墨,那不加任何杂质的全心全意热火朝天令季恪都不禁触动。
他叹了口气,取来御案上的巾帕,沾了些调墨的清水,伸向姜宣的脸。
姜宣先是意外,反应过来后连忙识相地弯腰凑过去,笑着任由季恪帮他拭去脸蛋上的墨迹,还满怀期待地问:“陛下我的脸是不是很软?”
季恪:???
姜宣笑嘻嘻道:“我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揉我的脸,说我的脸特别软,揉着舒服。”
季恪:……
扔下巾帕,他垂目平静道:“的确不硬。”
姜宣开心起来,验证似地伸指在季恪刚刚擦过的地方来回按。
季恪又叹了口气。
“你是君后,你哥是大将军,你言行举止当注意影响。”
姜宣一听,立刻站直,一脸虚心求教的表情。
季恪继续道:“譬如方才你尾随朕,底下人定会议论。你要找朕,光明正大地来不行吗?”
这一下姜宣委屈了,皱着脸说:“我以为你不喊我我就不能去找你,何况我是要向你道歉,如果正大光明地去,一大堆人跟着,那我多不好意思。”
季恪:……
“我不是故意找借口哦。”姜宣凑过去,讨好而神秘地拉了拉季恪的衣袖,“我知道,我离一个像样的君后还差得远,你多教教我好不好?我学东西快,只要你说,我肯定能学会!”
季恪看着姜宣,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突然成型。
“你愿意按朕的要求改变自己?”
姜宣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当真?”季恪自己是个固执得甚至有些偏执的人,见姜宣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确认。
姜宣更加重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我这人最讲信用了!”
……
于是两人说好,黄昏时,季恪终于恢复了先前,又去明华宫陪姜宣用膳,还专门撤了下人,在饭桌上教导他——
“要端庄,没事别乱动,少说话,少笑。”
“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也不要总是贴到人身上去。”
“表情和动作也要含蓄,不要使劲儿睁大眼睛或眨眼,稍稍低头低眉。”
姜宣特别认真,一边听一边尝试照做,又因为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不由自主地在恭顺腼腆之余露出了些许茫然苦恼,看在季恪眼中正是浓淡恰好的哀愁。
季恪:!!!
像是极度喜悦,又像是极度惊吓,他站了起来,深邃的眼眸中波澜震动:“来人!”
殿外首领太监秦中迅速进来跪倒:“老奴在。”
季恪盯着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姜宣,声音微微发抖:“去,吩咐将作监,将君后常服全部换作青、绿、蓝一类的颜色,料子多用轻纱软缎,配饰器物也是一样,少用金银,多用美玉琉璃。”
正穿着一身金红袍的姜宣目露迷惑。
秦中也迷惑:这位在前朝不受重视最最落魄的皇子意外登基以来,日日醉心国事,怎么今日竟管起君后的穿戴使用来了?
道过“遵旨”,秦中退出宫殿,默默地拿余光瞥了一眼姜宣。
殿内。
季恪依旧盯着姜宣。
不久前他还在教姜宣不要总盯着人看,可现在他自己却是盯得入神,更用一种很感慨很期待,又有些紧张,总之是姜宣从未听过的语气说:“稍后新衣裳送来,君后穿给朕看,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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