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霁近来日日同王玚睡在一起,却无心情事。
他只是陪伴,王玚看起来很累,似乎还有些别的事在瞒着自己,不过他不愿意说,许明霁也不追问。
每晚许明霁都记得为王玚系上护膝,提前用汤婆子暖着锦被,就怕王玚夜不能寐,翌日又忙前忙后,累垮身体。
许明霁偶尔会听见王玚的咳声。李老说寒冬,公子大病初愈却未根治,要他谨记看着公子喝药,温补的饭食也要多吃些。
他都一一应下。
其实许明霁大致能猜出来王玚在隐瞒些什么。
王玚,光怪陆离那晚,醒来时讲的故事若是他们的前世,那么,如今的西都,怕是岌岌可危。王玚不可能留在京城,袖手旁观。
血债血偿,许明霁想陪着王玚,杀回去。
可仍旧面临当初的问题——粮草和物资。抵御外敌,朝堂应当没有理由再推诿。
但现实却叫人寒心。
许明霁去了凤山阁,没见到姜序,只有常子乐出来见他。
“许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姜序呢?”许明霁皱眉,常子乐在回避他的视线。
“阁里要算计的帐目多,他暂且不得空。”
“凤山阁的分红,近日没再往外送。”
“许公子多虑,只是不若南江那般事急,一旬送一回罢了。”
许明霁却直接往账房走,不理会常子乐有些慌张的阻拦。
“姜序!”
账房门从外头锁上了。
“小明!来开门!”
“开不了,钥匙在我这。”常子乐这会倒平静下来了,“放下板凳!”
许明霁已经准备砸门了,举着板凳示意常子乐别叽叽歪歪。
“你开了门又如何?凤山阁养着打手吃闲饭的吗?留姜序在这,我不会害他。”
常子乐上前,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我告诉你西都的事,跟我走。”
许明霁思索一番,决定先听听。
姜序不知道西都战事吃紧,听门外没声响了。
“欸?小明!常子乐?人呢?”
无人的凉亭,四面垂下了帘帐,中有火炉,温着茶。
常子乐左右不了家中的决定,但他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透露给了许明霁。
西都快要撑不住了,王珀独木难支。
而他也不知道为何,家父勒令他除却以往说好的银钱,往后不能再给王家送钱。谢家那边也很奇怪,谢成居然在备婚事,娶谁却无风声。
更奇怪的是,纳喇族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在城外几里地安营扎寨。
“我所知甚少,此为全部。”
亭子里无人拨动木炭,火势渐弱,茶水也很快就凉了。
“若要去西都,抱歉,我无力相助,只有私房钱。但姜序不能去,留在这里,我会护着他。”
许明霁喝了一口茶,道:“你能给多少东西,通通送到王家,不要提及我来过。”
“还有,你认为有多少权贵富商愿意蹚西都的浑水,给我一份名单。”
积少成多,许明霁明白,在京城筹集物资,怕是难上加难。
但他一定要试,多几个粗粮饼子,就有可能多几分胜算。总有人会愿意赌,西都赢了,青史留名。
许明霁在车轿里思索,却见秋月楼小门里抬出一具棺材,铃儿在旁哭个不停。
他让车夫停下,走近问:“铃儿,这是怎么了?”
哪知铃儿见人来问,哭得更加难自已,断断续续,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抬棺的两个小厮也是叹气,他们说,红颜易逝,可怜了秋半姑娘。
昨日,纳喇族派遣来议和的部队到京,全是些粗壮汉子。
他们不听使者引路到驿站歇息,偏要到秋月楼吃花酒,眼瞧着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糟蹋一众梨花带雨的姑娘。
秋半却忽然开了窗,探出半个身子,她在窗台,笑得风情万种。
“外头这么热闹,原是草原的汉子大驾光临,不若都来小女子阁里坐坐,好让我见识见识。”
几杯黄酒下肚,纳喇的粗壮汉子朗声大笑,纷纷砸了酒杯,扛着酒坛就往楼上去。
“铃儿,你知道我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明日你去取,给楼里姐妹分了。”
秋半涂上胭脂,把最得意的首饰摘下,她只留一根素簪。
“姑娘,你不用去的。”
铃儿低着头,红了眼,她只敢低声劝。
若非秋半自己开窗引人,这苦差事落不到她头上。老鸨早就让花魁们都安生待着,仔细自己的性命。
秋半走到窗前,把那只精巧的铃铛取下,放在桌上,想了想又仔细地摆正,纤长葱指缓缓打理吊穗。
“红颜多薄命。”秋半眉眼多情,含笑不含苦,“我也算富贵了一生,也够了。怎也不会让这些蛮子欺辱我的姐妹们。”
她已在酒里掺了助兴的药,烈酒上头,人晕乎了,就记不得事,也不会痛了。
既然把女子当草芥,却又舔着唾液对着她们发情,如同牲畜一般肮脏可耻。
反抗不得,那不若一起死吧,马上风也是便宜了他们。
秋月楼里的女子,不是只会吟唱风花雪月。
许明霁久无言语。
待铃儿不再流泪,缓过气,他问:“有给秋半姑娘梳洗吗?她爱美。”
“回许公子,楼里的姐姐们给姑娘梳的妆,很是漂亮。”
“嗯。”
几人抬着棺材走远了,走的小路,几无声息。
凤山阁许多买卖,都是秋半张罗着促成的。
她前些日子,还掏私己钱订了好些新进样式的衣裳,说是多余的银钱,权当她做好事为自己积福,让人捐给京郊施粥的寺庙了。
来日,许明霁打算去问问她的墓在哪,好把做好的衣裳烧去。
正要归家,一曼妙女子喊住了许明霁。
“公子留步。”
“姑娘何事?”
“公子可是王家的人,冒昧叨扰。”来人略施粉黛,一身素衣,福身盈盈一拜。
“我代楼里众姐妹来问问,凤山阁的银钱,可还会分到王家手里?边疆战士的粮草,可能从中得上几分几钱?”
许明霁见来者目光炯炯,心下了然。
“还能得一些。此前南江一事,也多谢各位姑娘相助。只是多事之秋,还望诸位保重自己。”
“不当事。我们姐妹这些年也有些积蓄,万望公子告知王家,不要嫌脂粉气重,若能换得几支箭簇,杀几个……此生无憾!”
姑娘掐红了掌心,眼里含恨,再一拜,转身离去。
秋半的死没有惊动很多人。
常子乐只是叹气,对着月光敬了一杯酒。
谢成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铃铛,把门外的柳清赶了回去,他对影卫说:“待纳喇的蛮人出城,杀了。”
雪,细密的白雪,飘了整夜。
皇宫里许久未有灯火通明的夜了,如今长明,却是因外族趾高气昂地入住。
纳喇一族,来议和的还有他们的公主,阿娜日。
王苏宜主动接下了接待事宜,她与阿娜日手挽手,笑问。
“妹妹跨越千百里,怕是累着了。”
阿娜日也笑,她的笑不及眼底,也不接话。
屏退左右,王苏宜直言直语:“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你见过大漠与长空,翱翔的鹰,遍野的星,为何甘愿来此,困于宅府。”
谢成婚娶的对象,是阿娜日。
今早议和的使团一进宫,就请旨赐婚。
因着喜事,如今纳喇退兵二十里。况且纳喇还提出若是南王朝善待他们最动人的公主,此后二十年,将不再起战事。
满朝文武,以为西都战事已有转机,纷纷应和,道男才女貌,陛下应当成全这桩美事。毫无疑问,此婚必结。
“我见过你。”
阿娜日总算说了一句话,她见过王苏宜,在西都城的郊外。
那时的王苏宜,肆意纵马,王逾让一只手和两个儿子比武,笑看女儿拿弓箭追兔子。而阿娜日只是一个在旁边等着进城的土娃子,她娘要带她投奔舅舅,父亲死了。
“妹妹见过我?”
“嗯。那时,你比草原上的阿朗日还热烈,那花啊,在冬雪消融后便漫山遍野地开。”
王苏宜沉默了。
“你又为何甘愿在此,冰冷的深宫里枯萎?”
世家都有妃位,互相牵制不让任何人执掌凤印。
王家,只王苏宜一个女儿,王逾不愿送女儿进宫,一拖再拖。
可是王家本就势弱,王苏宜自然不甘愿,但见父亲鬓边早已染霜,她心甘情愿。
常子平送的礼,她通通退回。年少的情意,当不得一生漫长。
长明宫灯,照得满室亮堂。
高位上的两人,相顾再无言。
谢家要当常青树,南王朝这片土壤坏了,他们换一片便是。
谢韫与纳喇早有往来,这计谋也是谢韫传的。
纳喇要名正言顺攻入南王朝,就得主动停战,还要把公主嫁过来。退让至此却换来主战派的刺杀,公主命殒于此,他们才“无可奈何”选择报仇。
朝堂之上,主战的声音微不可闻,常思远不置一言,谢韫朝他拱手。
年少的情意,至此,恩断义绝。
常思远也觉得好笑,人都死光了,还讲什么情意呢。他能做的,只是护住常家的羽翼。
谢同见谢成一日未出房门,遣人去问也无果,便提着食盒亲自去敲响大哥的房门。
这门婚事是委屈了哥哥,新进门的公主,活不过当晚。
“滚。”
“大哥,是我。”
“……”
“我带了些吃食,一日未进……”
谢成开门,打飞了食盒。
满地碎瓷破碗,汤汤水水到处都是,溅了谢同一身。
“少来看我笑话,这谢家家主你愿意当便去,我不碍你事!”
谢同皱眉,大哥这是什么话,就算家主是他,大哥也是他的大哥,何谈碍事。
谢成可从未觉得如此,谢韫养蛊惯了,自己不过是废弃的棋子,如今谢同到底在假惺惺些什么。
怎么,谢韫一手养起来的人,还要求德行高尚吗?
“大哥心情不佳,厨房里还温着饭食,晚些若是……”谢同见大哥衣衫单薄,也不欢迎自己,不再念叨,“我先告辞,大哥注重身……”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
谢同转身,离开前,他捡起了地上的糖球。沾了灰,他收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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