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离了应尽随的那方安静院落,谢扶光同裴恕继续沿着山间长阶往最顶的浮图寺走去。

浮图寺立于山巅之上,笼在磅礴缥缈的雾气当中,来往寺人身着僧袍面目安宁温和,因着是冬时,来此烧香拜佛的信徒倒是少了许多,除了有佛殿钟声传来,这青山白寺寂静非常。

裴恕并不信佛,长安城倒是有不少人曾往大大小小佛寺投掷颇多香火钱,想求那神佛显眼,叫裴恕遭个五雷轰顶的罪过。

说来多少有几分可笑,裴恕的母亲楚云雁或许能够算是世间最最笃信佛法的人物。

她坚信慈眉善目的佛祖定可以保佑裴愈——裴恕的父亲回到她的身旁,她从裴恕出生开始依依祈求,一直到死,楚云雁依旧对她的佛满怀期冀盼望,仿佛她从佛堂求完佛后,她缠绵多情的郎君就会如从前般踏过垂花门,向她露出温然笑意。

哪怕生着重病,楚云雁也依旧强撑着一副骨头,跪在小小的佛堂里,向她的神佛虔敬求愿,无论是哀哀哭泣的稚子裴恕,还是自幼照顾她的乳母,谁去阻拦,也拦不住楚云雁的妄想。

不知是楚云雁所求的神佛都虚假无用,还是世间苦难太多,来不及顾念楚青蘋这些小情小爱事,裴恕第一回见到他的父亲是在楚青蘋死的半月以后——

鸦色双鬓稍有灰白,风度翩翩,笑意殷殷,未有半点为楚云雁伤怀悲痛意思,叫裴恕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听到了楚云雁过世消息,才想起来自己远在江南还有个外室与外室子。

裴愈出身士族,风流蕴藉,考取了探花功名,做了当朝翰林学士,人人都说河东裴家是又要出位阁老宰辅的,可裴愈不慕名利,做官不到半年光景,就辞官游历山河去了。

也是因此,裴愈才在江南与楚云雁相识,楚云雁虽不是累世公侯的门阀贵胄之女,但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其父楚疏朗虽是寒门白衣之子,却自幼聪慧,拜得隐居终南山的大贤为师,极富才名。

不过可惜这是个论出身论祖宗的世间,所谓龙跃凤鸣、卓尔不群的才干,就像是看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可只需轻轻一摔,就碎得满地狼狈,人们看着就扎眼,恨不得立刻就同那些污秽物一并毁了去。

栋梁之材,何谓栋梁之才,寒门出身的贫家子,再聪明再机敏也就是朽木庸才,连成为大雍紫极宫朱红宫墙里不显眼的红砖都无资格,只有尊贵显赫的世家子们,才可以成就这大雍的肱骨。

饶是楚疏朗才学显赫,考取了功名,官场沉浮经年,最终也不过只是坐到了从五品庐州长史的位子,楚疏朗唯有楚云雁一女,他因病过世后,也就惟留楚云雁一人孤零零留于世间。

楚云雁生得唇红齿白,又善文词,叫庐州况氏的一个纨绔子弟瞧上,险些强娶入门为妾,是当时正好游玩到庐州的裴愈出言阻止。

裴愈可怜楚云雁,耗费银钱为楚云雁置办家产地契,聘请仆婢,才子佳人,金风玉露,楚云雁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遇上良人,却不知裴愈家中早有同样出身世家的妻室。

直到楚云雁珠胎暗结,裴家的人却给裴愈递信来,说是裴愈之妻杨氏病重,唤裴愈速速返回长安城,楚云雁如遭雷击,却被裴愈软声安抚,叫她好好待在这庐州静心养胎便是,一切都有他。

楚云雁以为裴愈的意思是,待他处置完长安事后,便会名正言顺迎娶她,却不料裴愈回到长安半月,杨氏身亡,隔年裴愈又续娶河东薛氏女,生儿育女,娇妻美妾,将楚云雁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年”是楚云雁为裴恕取的小字,取自君子万年,福禄宜之,楚云雁盼望她的君子裴愈能够宜其遐福,福禄艾之。

她的君子却是也确实如她所愿,只是那绥绥福禄当中,并无楚云雁的身影。

这段往事不过是薄情郎一件被旁人含笑打趣的多情事,却是叫痴情的楚云雁心心念念半生,受尽冷眼蹉跎。

裴恕心思萦绕转回,身旁谢扶光却是虔诚闭目,好像极仰慕虚无缥缈的佛祖,裴恕不禁想,从前长安城的谢扶光也信这些金身佛陀吗?骄傲的谢家娇女也会相信这些虚假的玩意儿吗?

可惜他们从前并未有何相与的机会。

裴恕盯得有些入神,谢扶光转眸看他,她并未言语,只是盈盈一笑,将手中佛香奉上,她轻声说道:“裴侍郎随我到佛堂外头走走吧。”

裴恕抬起手,谢扶光笑盈盈地将手搭在他臂上,两人行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片清幽竹林,走在碧色里,谢扶光身上也似笼着层清凌凌的云雾,她略有尖细的下颌缩在氅衣柔软的风毛里,叫一张分外娇嫩精致小脸显得有些轻盈无邪的天真颜色。

裴恕出声问道:“王妃娘娘信佛?”他今日穿着袭墨绿颜色织金袍子,披着玄色大氅,都是较为幽静深沉的颜色,衬得他面容愈加净白,只是他眉眼含着淡淡笑意,显出些鲜艳秾丽来,才叫他不至于像是尊雪俑。

谢扶光轻轻笑语:“说是信,也算不得虔诚。”她眉目顾盼之间映出种璨璨珠光般的天成清丽,“只不过算是临时抱佛脚罢了,祈求佛祖保佑此行回长安,一路顺遂平安,莫要出事便好。”

“只是也不知神佛愿不愿意垂恩我这心思了。”谢扶光淡淡笑起。

裴恕笑道:“还请王妃放心,臣此行携过百禁军,定护王妃一路平安。”他目光看着周遭碧竹,像是随口一言在玩笑,又像是在许诺什么,“就是臣死,也不会叫王妃有何事的。”

谢扶光一笑,她没成想自个今日竟听了两个人说愿意为她而死的许诺,她说道:“还是都不要死,最为好了。”她转眸看着裴恕,“若是裴侍郎出何事,那长安城就又少了位希望我在的人。”

“所以我方才在佛前,可是也去佛祖,千万要保佑裴侍郎也安安稳稳的,能够与我一并回到长安去。”

有残存在竹叶上的些许雪屑被冬风吹落至谢扶光发间,裴恕心不禁一动,他余光可以看到谢扶光柔柔带笑的面颊,说道:“那臣定会努力,不辜负王妃的愿望。”

谢扶光莞尔:“那就最最好了。”

竹林里落雪打扫得虽是干净,可还是不免有些残雪,谢扶光的手微微握住裴恕的手臂。

二人行至竹林最深处,仆婢远远缀在身后位置,四周空旷寥落,往下垂目望去,仿佛可将幽州一览无余,向上伸手,又好似可以将天上云彩抓握下来。

谢扶光静声说道:“九霄峰是幽州最高山脉,我初到幽州时候常常来此浮图寺敬奉神佛,为的却其实并非是渴求佛祖垂怜,而是来此远眺,仿佛这样就还能瞧见那已遥不可及的长安城……”

“可惜——”谢扶光眸光有些冷淡,话说得却是轻飘飘,仍带着些许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将要融入渺渺雾气当中,“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幽幽轻声叹息,仿若呢喃般低语:“我已离开长安城九年了,真真恍如隔世。”这细声仿佛是叫风送入裴恕耳中的,带着点哀婉,如云如水,这般柔软,却奇异得叫人喘不得息。

裴恕垂眸看着谢扶光,谢扶光亦是抬眸望向他,她双眼微弯,像是夤夜里的皎皎新月,她说道:“所以能够回到长安,虽是心头有些惶恐与不安,可到底我还是欢喜的。”

“所以命既允我再回长安,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回去的,因为我很想长安城一切人与事。”

谢扶光轻笑着说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裴恕只觉谢扶光超然得宛若尊洁然非常的琉璃美人像,是由这世间最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可惜白玉再是无瑕,也终究是冷冰冰的物件,没什么七情六欲,只旁观者清,冷眼看世人。

裴恕低头,说道:“臣当日所言,实在糊涂又冒犯,还请王妃降罪。”

“那我可就降罪了。”谢扶光手轻轻拍了拍裴恕的手臂,她盈盈看向裴恕,目光里有着极落拓的大方,不带半点阴翳,“这罪既已罚,裴侍郎也莫要再想着了,我今日只觉你在我身旁,实在有些太过拘谨了。”

“我知道你说那话,是为我好的。”谢扶光笑看裴恕,问道:“我曾听闻宫内有位珍贵嫔,同我容颜相似,可确有其事?”

自从齐绥下旨召谢扶光进长安起,随着齐绥与谢扶光昔日往事一并流传在市井当中的,便是宫里头那位占尽六宫盛宠,叫诸位世家贵女备受冷落的珍贵嫔。

在坊间的窃窃私语当中,珍贵嫔季姜出身贫贱,原是宫里头禁苑侍弄花草的宫女,结果偶然叫齐绥瞧见,不顾皇后顾琼章阻止,叫这小小宫侍一日间就成了珍贵嫔。

这皆是因为季姜晏晏含笑时候,那柔柔春水漾的清丽眉眼同谢扶光有着六七分的肖似,伺候在临照殿的宫人私下传语,圣人亲自为季姜取了小字——招招。

而宫里不少人也都知晓的是,谢扶光的乳名是日明之昭的“昭昭”,烂昭昭兮未央,正合了她当年为将嫁太子妃时候的粲然。

也不知当齐绥轻抚季姜眉眼柔声唤出这小字时候,心头想着到底眼前是因他而一跃登天的珍贵嫔,还是他年少时的青梅竹马谢扶光。

谢扶光不免有些讥诮地想着,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她还未死,齐绥竟就给她立了座用来感怀追忆的墓碑,也不怕哪天夜半惊梦,真遇上她谢扶光化作的索命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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