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娘这一出嫁,对燕地的削藩事少不得要缓一缓,但皇帝似乎不削番便浑身不自在,又废岷王为庶人。这时穆殷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只是他并不想这么快回去上朝,便还是称病不出,但夏日伤口易化脓,兼之他嫌热没盖好被子,还真病了。
他昔年病时,府上探视之人不绝,他嫌聒噪,懿康太子便都帮他推了,可真的一个人,他又觉得冷清,那时候......是朱棠陪着他的。
他父母丧命于流寇,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为太/祖收留,懿康太子教养,因他与朱棠年纪相仿,小时候也一度养在一处,他孤军坚守洪都一百余日,是朱棠率兵来救,后来他北征,也是朱棠坚守后方运筹帷幄。他们交情谈不上深,但也是真心当朱棠是朋友,可那年他破北元而归,朱棠于燕地迎候,却是趁他不备时命人将他拿下,于众目睽睽中将他械系,称他大不敬,当受此辱。
“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那时朱棠这样对他说,眼中满是不忍,可他还是对他的叫骂诘问不闻不问,让人把他押上囚车,交给锦衣卫押送。顷刻之间,天旋地异,他一路从北平被押到应天,沿途任人围观指点,那些从前以崇敬目光望着他的民众,如今看着他,也说着如先前一样的话:“那就是大将军啊。”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满心以为回了应天皇帝和太子会为他做主,被押至殿上时,他听文臣弹劾他违诏出征,擅黜将校,还大声斥问着太子何在,太子必不容尔等如此辱我。
“太子不在,朕便不可论你之过?”他还不知朝中异样的沉默是何意,只听太/祖道,“来人,上廷杖。”
他镣铐未除,又多日颠簸,不多时便为锦衣卫按住,以水火棍抵住行动,二十杖后,太/祖问他:“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他犹不肯生受此辱,虽知太子应当不会来,也不肯退让半步,“我奉命北征,当自断行军事,如何有错?”
太/祖不言,锦衣卫便又继续杖责,又二十杖后,太/祖问他:“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他觉察出疼,可还是硬撑着,“我是回京领功,不是回京领罚,不知何人在圣上面前搬弄唇舌,竟觉得我有错!”
太/祖冷哼一声,旋即又是二十杖,剧痛之下,他反而麻木,听到太/祖再问他,他咬牙切齿,强撑精神,“我没错!”
不消多说,又是二十杖,太/祖再问时,他已近癫狂,万念俱灰下,只道:“圣上觉得我有错,就把我打死在这儿,臣姐弟二人性命为圣上所救,为君而死,无话可说!”
他姐姐及笄后便嫁与太子,于生育次子允烯时血崩而死,他已萌死志,想着便当是还太/祖昔年救下他们的恩情,却听太/祖道:“带皇孙过来。”
皇孙,允烯......
他豁然抬头,见允烯被宫人抱来,身上还穿着素服,来不及想他是为谁带孝,便听太/祖道:“继续打。”
又是一杖杖落下,再打下去,这杖应当便要他命了。朱允烯哭喊着要太/祖饶他,太/祖只冷冷道:“你舅舅不认错,该罚。”又对允烯道,“你再求情,朕连你一起打。”
背上杖杖重若千钧,耳边又是允烯的哭声,不住求他服软认错,第九十三杖时,他终于禁不住道:“我......知错了。”
廷杖停了。明堂上,太/祖幽幽道:“错哪儿了?”
“违诏出征,擅黜将校......”他喃喃道,又有人上前弹劾他,他们说什么,他都浑浑噩噩认了,下朝后,他被押去诏狱,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盆凉水泼醒,勉强睁开眼睛,见身前有人,竟是太/祖。
他浑身一颤,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想及那日,又只余恐惧。太/祖看着他,却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仿佛小时候哄他:“疼吗?”
“疼......”他喃喃道,须臾却听到太/祖道,“集儿薨了,在你北征的时候。”
朱集是太子的名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太/祖的面容已苍老如斯,他又道:“朕已立了允炯为太孙。”
朱允炯,朱集的长子,虽他母亲已然扶正,但在原配面前也当执妾礼。“那允烯呢?”他不可置信地问,太/祖不言,他才慢慢意识到他横遭此劫的缘由---既立了朱允炯,又如何能融朱允烯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有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舅舅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该烹了吗?”他嘶哑着喉咙道,万念俱灰之际,也再不顾君臣礼数了,“你杀了我啊!你把我的皮剥了,把我的头砍了,把我千刀万剐啊!”
他以头抢地,悲呼不止,而太/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安静下来才重新开口:“天下未安,你尚得用,现下杀你,免不得来日要和亲纳贡。”他垂下眼眸,“熠玄,朕不做文景那样的皇帝。”
熠玄是他的字。他低下头,见泪水一滴滴晕开手上的血污,耳边仍是太/祖的声音:“立允炯为储,是因国赖长君,且他仁孝聪慧,可堪为主,但允烯身份特殊,若来日允炯受惑旁人口舌,你活在世上一日,允烯便安稳一日......你今年二十有六,二十年后,允炯必已威重,你亦尚是壮年,此番之事亦将为人淡忘,届时,你再去军中做你的大将军罢。”
他能活着,可只能大权尽失忍辱活着,偏偏他还不能死,他死了太/祖不会再保允烯的安稳,哪日说不定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臣谢恩。”他喃喃道,复而对着太/祖叩首,哈哈大笑道,“臣,叩谢天恩。”
他出征前,太/祖曾许诺封他为梁国公,出狱之后,却成了凉国公,一字之差,天上地下,他那日所认下的罪过亦刻在他传家的丹书铁券上,以警告他自省。他叩谢天恩,伤愈之后仍醉生梦死,半梦半醒间,想起昔年朱集曾欣然道:“熠玄,孤之卫霍也!”
“卫霍,长平侯,冠军侯......”他喃喃着那两个他景慕的古人,灌下一坛酒,又哈哈大笑起来,“我算什么卫霍?我是淮阴侯啊,我只做得了淮阴侯!”
后《明史》载,凉国公幽应天,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常自比汉淮阴事,燕王闻之,抚掌长叹,戚戚焉。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梦中再遇故人,物是人非,借着这个病着的关口,他亦不欲再理会身外事,不料某夜他尚在梦中,却为仆从匆匆叫醒,他本不耐,一听禀报,顿无睡意:
燕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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