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
黑夜里,他听见有人扯下帘幕,帛锦撕裂开激烈又绵哑的声音让他有一瞬十成的愉悦。紧接着清亮的剑光划至眼前——他看到韩延的眼睛。
鲜卑人为他们的帝王献上最后一份供奉。
慕容冲从前总以为一刀毙命是一件非常慈悲的事情,毕竟他格外的畏惧痛楚。但这种令人抓狂的感觉从一个部位攀爬着经脉流向身体的每个部位时,他才发觉——原来无论哪种死法都是痛的。
这种疼痛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让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麻木地闭着眼等待五感从这个世上消失。可疼痛的感官却慢慢从意识的意象变本加厉到肉/体上的具象。
慕容冲忍耐不住,呻吟出声。
一,
“醒了……!凤凰醒了?”
耳畔有熟悉的女声乍起。慕容冲挣扎着睁开双目,支起无力的小臂有些失控地伸手拉住她。
“……阿姊?”
清河公主娇美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这实在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肢体上的疼痛却叫嚣着让他清醒。
清河公主拉过他的手抱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越过姐姐的肩膀,他看到宫殿内的装潢——这是他在邺城燕宫的寝殿。
他努力搜索着时间的细节。
风卷起珠帘清脆的声音,他也听见门檐上黄鹂婉转的鸣叫——这是他九岁时候三哥慕容暐送给他的小玩意儿。慕容冲方要惊喜的抱紧姐姐,又看到被扔在地上,尾巴泛着焦黄的草蟋蟀,骤然从姐姐怀里挣脱。
清河公主双目带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模样已然是豆蔻之年。
窒息的感觉淹没了所有喜悦,疼痛再次涌出——这不是建熙九年,而是苻坚的建元六年,十二月。
苻坚入主燕宫,纳了清河公主。又在十二月的某天黄昏,见到了在桐花树下编蟋蟀的他。
清河问他:“是很疼吗?”
慕容冲点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过疼这个字了,继而触碰到姐姐,顿时就像是漂流在江河里许久突然攀附到一块儿浮木,更加脆弱起来:“阿姊,我好疼。”
清河皱紧眉头,显然有些无措,扭头急声询问:“宫医呢?宫医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
她才落下声,珠帘碰撞出的声音再次回响摇荡,“方听到凤皇醒来,朕便领着宫医过来了。清河你守了一夜,先下去吧。”
清河愣了愣,担忧地看一眼幼弟,缓慢站起身退出了宫殿,慕容冲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倒回床榻上。听见苻坚的声音,看到苻坚走近的身影,他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浑身戾气迸发而出,反而一种五味杂陈的的异样滋味充斥满了心头,他不得不扭头盯去头顶的帘帐。
苻坚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从年轻时候的英姿勃发一年又一年衰败成了一个平常的中年男人,最后颓靡不堪的定格。
再次看到这么年轻的苻坚,他的心头登时也惘然起来。他已经跟这个男人纠葛了一辈子,本以为爱恨都凉透了,老天居然还要他再来一遍。
他想了想,总归三年后他还是要去平阳的。
还不及他再想更多,尚且年轻的苻坚便坐在塌侧,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了,陈医师,你来瞧瞧。”
宫医应声走到床侧,先取过一张极薄的蝉巾附在他的腕上才静静为他听诊。约莫小半盏茶后才开口:“无大碍了,小郎君年纪不足,陛下还是切莫心急了。”
转而又问慕容冲:“还有哪儿痛么?”
慕容冲冷静回复:“腰、胳膊、腿、屁股都疼。”想了想,又填了句:“脖子后面那儿也一直很疼。”
上一世慕容冲是羞的,几乎爬着起来赶走了苻坚带来的宫医,连带着把苻坚也咬了一口。最后只能自己捱过半个月的酸痛——很多年后慕容冲再想,都觉得实在是没必要这么薄脸皮。
听到前几个字眼儿时候宫医满是褶子的眼皮都没抬,听到他说脖子的时候才皱了皱眉。慕容冲也好奇,上一世他只记得□□几乎如撕裂了一般疼痛难忍,全然不记得脖颈哪里伤到了。
“小郎不介意让老夫瞧瞧后颈吧?”宫医这么说着,抬头请示的人却是苻坚。
苻坚在一侧怔了怔,面色不怎么好看地拉下了慕容冲的帘帐。
慕容冲上一世没见过这阵仗——活像他是个黄花大姑娘。他行军打仗了几年,一些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医师的话他向来不做多想,直接捋过长发,扭过头,把后颈露出去给宫医瞧。
宫医仔细瞧了瞧,从医箱里拿出了瓶药给苻坚:“陛下唉……他这年龄还差的远呢,您是憋的很了,怎么盯着这处呢。这情腺再叫咬狠些,人躺三天都是轻的。”
情线?青县?什么?
苻坚蹙了蹙眉,很难得地说了一句:“是朕的错。”
苻坚这反应和上一世可以说是全然不同,即便再宠爱慕容冲,他也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承过一个错。君王怎么会有错?不会的。
慕容冲忍不住扭头去看男人。
他侍奉过那么久的苻坚,几乎对男人的一些习□□好了解到超过对自己的了解。
苻坚面上依然很平静,可慕容冲看得出他似乎有些焦躁,这股焦躁直到老宫医留下了药单跟着侍卫走出宫殿才淡去。
他把慕容冲从锦被里剥出来,便拉开了衣裳。慕容冲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苻坚已经亲自捻着药膏往他皮肉上抹了。
慕容冲记忆里,两个人头一次做了那事后还没有亲密到让苻坚为他亲力亲为去上药。斟酌一番后开口想告诉苻坚,这些事下人来做便好。男人却抢先开了口:“朕已拟好了旨,等过些日子到长安就册封你——你的后颈,不能再主动给别人看,晓得么?”
慕容冲听到册封两字便直接忽略了他后面那段话:“册封?我?那我阿姊呢?”
苻坚听他问话也觉奇怪:“与你阿姊有何干系?你同她关系最要好么?你胞兄是慕容暐,他与你感情也不错吧?听闻朕将你带走,第二天找到朕时哭的鼻涕都要下来了——”
怪极了,这一世苻坚似乎并没有纳清河公主,更怪的是,他代替姐姐成了要被册封的那个人——这太荒唐了。
这种变动使慕容冲感到不安,就像是在警告他一般。在苻坚身边最安全的活法无非便是同前世模样,乖乖去做苻坚心爱的宠儿。被保出长安后还能偏安一隅在平阳享受帝王的怜爱,因而他拥兵自重,苻坚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如果南下一战如期而至,他还是会反的。
权利比情爱更有吸引力,而复国更像是他身为“慕容冲”的一个意义,一桩桩一件件仔细想来,慕容冲发觉他的前世竟然没有做出任何一个值得他后悔的抉择。
他想,三年,也没那么长的。
慕容冲抬头看向苻坚,继而伸手抱上男人的脖子:“陛下轻轻的,我怕疼——我后颈那里怎么了?会留疤吗,会不会不好看了?”
他这番话更像是询问情人之间的秘密。
前世燕亡后,少了很多人伺候。母亲说宫人叫新帝遣散了大半,剩余的多去伺候新帝了。
那时候他对亡国并没有什么概念,衣服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住在那里。只知道兄长同母亲忙碌起来了,怎么都见不着。后来再有宫人,送来的饭菜都是冷掉的,他便慌张的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找人。燕宫是很大的,他那天似乎并没有找到相熟的人,脚痛了,坐去草坪上薅了几根半死不活的草。没多久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走了过来,笑着看他说:“小手挺灵巧的。”
他理所应当以为男人是在夸赞他,见好不容易冒出了个人,便什么都忘了,冲对方问道:“我也给你编一个,你陪我斗蛐蛐儿吧!”
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挑着眉笑起来,不等他疑惑随即又盘腿坐他身边:“好,你编。我陪你玩。”
他小时候是总逃学的,蛐蛐儿倒是斗出了不少花样,男人惊奇地和他斗到了天昏昏沉沉落了日头。男人问他,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他想了想:“前几天我娘心情不好,我好像惹到她了,这几天她都不见我,也没人陪,怪没趣的。”
他又问,你呢。
男人也学他:“来邺之前我娘心情也不好,我惹到她了,跑来邺城躲她几天。”
他当然信了,噗嗤笑起来,说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怕娘。
男人站起来抖了抖衣裳,说不玩了,该走了。
他又连忙拉住他:“你别走,我脚好疼,你送我回去吧。”
男人又问:“怎么送啊?”
他嘻嘻笑笑:“你背我嘛,我很轻的,一点儿都不重。”
于是他趴在男人的背上给男人指着路,男人当真把他背回了他的寝宫。宫殿大门是锁着的,男人问他,你怎么进去?
他就熟练地从男人的背上踩到墙上的红砖,顺溜儿地爬墙进了宫苑。他听见男人在墙外说了声厉害。转而去了自个儿两个金耳珰,并着手里的草蟋蟀一块儿扔到了墙外:“谢谢你送我回来!你明天还进宫吗?”
男人隔墙反问:“你想我来吗?”
慕容冲直白回答:“想呀,你明天还来陪我玩好不好?你把那只草蟋蟀扔进来!我看到了就翻墙出去找你玩。”
“那我要是不来呢?”
“不会的,我长这么好看,所有人都喜欢和我一起玩的!”
男人声音越来越远了,但慕容冲听到,他说了个:“臭美。”
慕容冲大声驳道:“我长得好看,臭美怎么了!”
那时候他眼巴巴期盼着第二天男人真的来找他玩呢,吃饭时候惦记来惦记去,后来才晓得人家早就惦记上他了。
有一天晚上草蟋蟀被他扔在了地上,男人把他抱去另一座宫殿,落下帘帐。昏昏烛光里他被剥光了衣裳,疼得泪眼朦胧时候才发觉男人原来不是先燕贵族,他终于想起来他是见过这个男人的,在宣布燕国不复存在的那一天。
苻坚被他主动亲近本就有些奇异的惊喜,登时又叫他问的笑出了声:“臭美。”
“不会的。”
慕容冲看出来男人心情骤好,撅了撅嘴,挑了个他最漂亮的角度给男人,哼唧几声,“我长的好看,臭美怎么了?”
听到这话苻坚果真更开心了,“不生我气了?”
撒娇这事慕容冲已许多年不做了,开起口来竟还有些生疏:“生呢——明儿我要吃炙羊肉。”
苻坚见他不抗拒,掀了被子进去抱住他:“明儿吃了炙羊肉呢?还气?”
慕容冲唔了一声,似乎想了许久,答他:“等我吃到了再决定气不气吧!”
苻坚没有看他的眼睛,只听他讲话便忍俊不禁——全然还是个孩子呢。
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休息。
“凤皇,你这身子快好起来,待你成人定身,我们早些要个孩子……”
慕容冲闭着眼心想:“失心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