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不要来了。”
李沅锦从洪水猛兽般醉后的情绪中抽离，正如一个溺水者艰难地浮出水面，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朗润，一脸冷漠地继续往下说：“我不想跟你见面。”
蒋瞻起先当然觉得她毫无来由的忽冷忽热有些不解，明明两人不久前还如胶似漆，她怎么忽然就泼他一大盆凉水？
思索半晌后，蒋瞻逐渐释然，随后淡声问她：“那你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李沅锦眼神飘忽，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或许，你应该试着去接触一些别的女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清晨的日光拂去蒋瞻眼底泛起的涟漪，他声音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呢——你可以顺理成章地退避三舍，你又假想我遇见了比你更好的女人，我再也不会爱你，于是你堂而皇之地践踏我对你的爱，辱骂我的确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
“你想审判和验证我对你的虚情假意——所以你又想跟六年前一样如法炮制，毫不留情地推开我，对么？”
李沅锦的眼眸疏离如水，冷冽得似山间的晨雾，她的目光略过他沉静的眼神，刻意转向旁边枝桠干枯的香樟树，雾气飘零，将整个山村淹没在一片迷糊的蜃境之中，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令她有一瞬恍惚，蓦地生出一种被戳中心事的难堪，顿了一下。
她的确习惯用冷漠来筛选人群，这已经成为她在复杂人际关系中的一种本能防御机制。
她希望从别人的眼中验证对她的虚与委蛇，然后落入一种悖论式的自我怀疑中，随时准备从任何人的感情中抽身而退。
如果真的有人因此离开，她也不会感到可惜，甚至还会痛苦又纠结地劝慰自己：看吧，他不会站在你这边。
在她心里，唯有逃避是最安全的。
李沅锦沉声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田埂边的野茉莉宛如繁星般洒落在树丛之间，白色的花冠一层又一层点缀在翠绿的树丛中，蓊郁的青草香气，在空气中穿梭交织，不着痕迹扰动着两人的气息。
木兰树灰色的斑驳光影下，静脉颜色的半透明水管穿过泥土路，水流在其中潺潺流动，向前。
蒋瞻敏感地察觉到，她内心的防御机制正在悄然崩塌，于是从容地点点头，缓缓从驾驶位探出半个身子，在李沅锦云朵般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温柔地低声道：
“想我了就找我，别管我是不是在出差，是不是在睡觉，不要怕打扰我，如果我没接电话一定是我没看见，而不是不想接，如果漏看你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你。”
“李沅锦，这次，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哪怕互相折磨——”
李沅锦怔然，没有任何回应，一整天魂不守舍的，直到下班回宿舍，她一边做瑜伽一边看一本纸质书。
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书名出自《Bible》中的一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
女主阿莉莎终其一生践行《Bible》中的这句话，她与男主杰罗姆年少相识并坠入爱河，却为了信仰一次次将爱人推开，最终纠结地死于病痛中，留下一段令世人扼腕的爱情悲剧。
有很多书评提到，这本名著前半部分甚至可以当成推理小说来看，阿莉莎莫名其妙的拒绝和她因信仰而无端的“作”。
李沅锦对阿莉莎的“作”并非视为贬义，那不过是复杂情感交织下的独特行为罢了，她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阿莉莎这些行为的。
慢慢读到“正是怀着与你重逢的希望，让我觉得最险峻的道路才最合适”时，李沅锦便把书放在床头，恍然许久，只是放空心思。
李沅锦尚未阅读至这本书的结局，对书中很多东西也只是似懂非懂，但她很喜欢这本书，好像书中的故事贡献了她心里一块不可忽视的拼图，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有些破败不堪的东西在星星点点地重聚。
秦静的语音通话是临睡前打来的，她目的很明确——两口子在市区帮李沅锦疏通了所谓的关系，让她尽快调回仁星医院，早些安定下来。
秦静说：“反正你早晚也要调回来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呢？”
“爸爸妈妈把两张老脸的面子搭上，人家才答应你这个月就可以调回市区，小锦，你向来很乖的，这次就听妈妈的。”
李沅锦没有反驳，只是小声说：“我手上还有一些没有结束，又不能转到上级门诊的患者，处理完这些......”
秦静打断李沅锦的话，有些担忧道：“你们那里的条件我也看过了，哪里像是女孩子能住的地方，你回市区，书行还能每天送你上下班，我们也放心，你看你现在住的那个屋子连防盗锁都不安一个，做饭还要去走廊公用厨房，这怎么行？”
李沅锦笑了：“你跟爸爸年轻的时候去西北戈壁支农、支教，条件不比这里差多了？”
秦静焦急的语气在手机那头响起：“那怎么一样？爸爸妈妈现在有条件做选择，当然给你挑一条最正确的路。”
母女俩聊得不欢而散，最后依旧以李沅锦妥协画上句号。
李沅锦在父母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服从，要么逼自己服从。
李沅锦答应秦静自己尽快会收完尾回仁星总部，秦静态度强硬，提出她的条件：周末李沅锦回市区的时候，必须搭乘陈书行的车回家。
于是到了周五那日，李沅锦下午便瞧见陈书行早早在候诊区等她下班。
她正在给苏小鹿补一颗乳牙。
苏小鹿在她这里做早期矫正，隔一阵子便要过来复诊。
李沅锦表情夸张地表扬苏小鹿：“你最近认真刷牙了嘛！每颗牙齿都很光滑，软垢和牙菌斑都没有。”
苏小鹿眼中尽是欢喜：“当然了！小李医生发在平台上的每个视频我都看，你画的那些小猫跟牙齿的漫画也也特别好看！”
“不止我在看，我的小伙伴们也看，我爸爸妈妈也看，现在他们很少说自己牙痛牙酸了。”
李沅锦笑着回她：“那就好——”
周美玉的网感出乎意料的优秀，她把李沅锦给青禾村诊所做的自媒体矩阵运营的很好，短短几个月，各个平台粉丝累计已经突破三十万，制作和发布了六十几个科普视频和上百篇图文。
李沅锦看着事情在一点一点往好的方向演变，原本急功近利的目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抛诸脑后。
她甚至想，如果再给她一年或者两年时间，把这些方便传播的东西跟JW公司研发的系统放在一起，青禾村就医意识薄弱和看病难以触及的问题，说不好还真能慢慢解决。
可她不能待下去了——
李沅锦跟苏小鹿爸爸说：“小鹿爸爸，小鹿的牙齿已经排齐了，你看下巴这块也出来了，下个月这个时间可以过来摘牙套。”
“后期还需要复诊的话，要麻烦你们到仁星医院了。”
苏小鹿身体不安地晃了一下，李沅锦手中的光固化灯忽地随之挪动，照在李沅锦右眼一瞬，她赶忙移开灯，有些模糊地阖上眼睛。
苏小鹿声音哽咽，快哭出来：“小李医生，你要走了？”
李沅锦淡淡点头：“嗯，应该做到下个月底。”
“后面诊所应该没有口腔科了，你要好好保护牙齿，不然要去很远的地方让其他医生杀小虫子。”
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正巧被陈书行听了去。
送走所有患者后，陈书行自顾自躺到牙椅上，笑道：“小李医生也帮我瞧瞧？”
李沅锦从容地捏起口镜和探针操作，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柔声说明：“轻度牙龈炎，牙周也不太好——陈师兄最近没少熬夜吧。”
陈书行点点头。
李沅锦继续说：“其他没什么，有空去你们大学附属医院做个龈下细洁吧，一个小时就够了。”
陈书行问：“反正你也要回市区了，不能去仁星找你做吗？”
李沅锦翻翻眼皮，如实答复：“在仁星我只看小朋友，你挂不到我的号。”
陈书行眼神有些不明的情愫，一脸温柔地盯着李沅锦正在整理台面的双手，看她把乳胶手套扔进医疗废物垃圾桶中，缓缓开口：
“可我更想你亲自帮我做。”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在上面躺着看你的时候，竟然有些心动——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的时候，倒是没有这种反应。”
李沅锦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只是语气冷冷地向他解释：“相信我，只是吊桥效应。”
“你在看牙的时候常感到紧张或者恐惧，这时候我在你眼前，你错误地将这种心跳加速归因于情感反应，你会下意识误认为这是爱意。”
“我经常遇到与你反应类似的患者。”
陈书行嗓音低沉道：“或许，我们之间如果有些实质性进展，你就不会这么理智，说出的话就不会这么公事公办。”
“今天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陈书行眸光此刻变得晦涩如夜，身体微微前倾，不容置疑地按住李沅锦的肩膀，呼吸轻轻拂过李沅锦的脸颊，带着一丝温热，两片薄薄的唇瓣靠近——
“比如说，一个吻？”
乡野的晚间尽是氤氲之气，香樟叶子看起来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垂在枝桠，光透过一片彩色玻璃斜切进来，掩去李沅锦眼中的烦躁。
李沅锦蓦地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的吻。
陈书行眼中有些失望，不太确定地说：“他——很令你难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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