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前,坐在杌凳上的人,一个低头拨弄木柴,一个垂首端详火苗,没人注意到檐角下,青色衣摆来了一回,晃了一个旋又匆匆转身离开。
雨还没有停,急嘈嘈的雨声如玉珠落盘,恰恰好落在台阶下的小水坑里,溅起半尺高。崔怀背着手在檐下站了许久,钟回烤干了裙子,踮着脚越到台阶上。
夏日的天气都是此处落雨彼处艳阳,隔着屋檐下自成的雨帘,远山绕着云雾,白雾自山谷氤氲,不知道是被什么扯着,或许是风,极轻极柔地往山顶升腾。
余光里看见钟回过来,崔怀侧过身子对着她道,
“路上我没说明白,北方景致的确巍峨,气质不输江南。”
钟回甚是肯定地点头,弯着手掌伸着去接串成珠帘般的雨滴,
“那自然,你看,我们这边下雨也是极痛快的,不似建康城里雨不似雨,雾不似雾。这白雨下得急,雨脚密,但也停地快,头顶云已经开了,差不多一刻钟就会晴。”
“这样的雨叫白雨么?”
“是啊,凡天晴暴雨忽作,雨不避日,日不避雨,点大而疏,是曰白撞雨,我们土话里直接称白雨。”
“这名字起得有意思,遇上远处群山,果然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听景不比看景,崔怀今日算是亲自验证过了。
钟回咀嚼琢磨罢这句诗,伸直手掌洒掉掌心接的雨滴,
“这诗写得真妙,常人都喜欢把雨滴比成珠子,它却以银竹形容。应当是位很有闲情的人写出来的,只不过,他要是种麦人,必定恨极麦黄时候的白雨,就写不出这样好的诗来了。”
崔怀不同意她的说法,
“或许写诗的人与我一样呢,收拾好麦子又来看雨,也未可知。”
这样的人天下应该没有几个,佝偻着身子割麦晒麦的人没几个有这样的雅兴,通文墨的人,怎么会来当农户,
“这样的人也太难得了。”
“如何难得,此时檐下不就有两个么?”
雨点的确淅淅沥沥,一刻钟左右就止住了,云销雨霁,众人重新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睢陵住下。
这一天里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晒了太阳又淋了雨点,期间还在院里收拾麦子,沾了不少灰尘。钟回擦洗罢,在铜盆中洗了头发,用布巾搓得半干才出内室,崔怀先她洗的,头发已经干透了,披散着坐在椅子上挠手臂。
屋中有月光和灯盏,钟回隔远只看见他双臂泛红,走近了再看,不但红肿,还挠了几道血梁,她翻了崔怀手腕放在桌子上,一指压上去摸脉,
“只是痒吗?还有何处?何时开始的?”
手中脉象只有些许濡弱,只是用了或者沾了什么相克反应的东西。
“对,只是痒,只有两臂和手背处,装完麦子开始的。”
钟回松了口气,应该是沾了麦尘,麦尘里有土,还夹杂细碎麦芒和秸秆,崔怀细皮嫩肉从来没经过,不知道自己和这些相克,她有些懊恼,是她塞给的麻袋,让崔怀帮忙的,忙帮了,力气出了,最后落了满臂的疹子。
一边懊恼一边想辙,打开包袱,取了临行时梅惠给她的盒子,里面的全是帮她置办的油膏面脂,打开其中一盒,嗅了嗅,
“给你厚厚抹些这个面膏吧,这里头加了没药和紫草,原是敷在面上的蚊虫叮咬处的,可化腐生肌解毒止痛。我记下你与麦尘相克了,晌午是我的过错,害你遭罪,以后遇见不适你也要及时告知我,不要挨到夜里。”
崔怀点头应下,两只小臂均涂满一层面脂,他靠坐在床头,胳膊摊着晾在被面上,
“先前我二人击掌为誓的时候,我同你说过的罢,我的字唤做恕之。”
“嗯,说过,我也记得。”钟回手中还在归整瓶瓶罐罐,东西是梅慧帮她收拾的,盒子里整整齐齐刚刚好塞满当,换了位置就放不进去。她嘴上回应崔怀,心里想的却是梅慧。过两日就要到彭城了,钟回在崔府闲暇时,同梅慧讲了许多彭城的风土人情,这回来彭城没带上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其实哪儿有什么不方便,无论驾车还是蓬箱子,没有哪个梅慧做不成的。
她心思全在摆不好的盒子上,崔怀看得出来,
“要不别收了罢,明早你不是还要用么?”
“不行,我就不信只换了一个位置,就放不下了。”钟回站起来,用掌心按着瓶口,用力往下压,还是不行,她坐回去将这这一瓶与稍小些的罐子掉了个儿,果然严丝合缝。
钟回合上盖子,将木盒摆回桌上,伸出食指轻轻在崔怀小臂按了按,不发热了,红肿也退了一些,她从包袱里拿出来两块干净手帕,包住他手臂,
“是有效果的,包好的等明日起来应该就好了,还不怕蹭在被子上赔钱。”
从塌尾上来,靠在床头另一侧,与崔怀并肩,
“你听见我在灶台旁与大嫂说话了?”
“嗯,听见了,远山云雾缭绕美甚,我想找你一同远眺。在拐角处听到你二人说话,不想打扰,就回了屋中,不巧听到了几句,不是有意的。”他侧过脸,对着钟回实诚回答。
“无事,你不用这样慌张,闲话几句,听到就听到了,若时时刻刻提防隔墙之耳,不如当哑巴。”钟回不在意他听了与否,更不在意他听了多少,今日她只在大嫂面前说过他名字,恰巧说的是崔怀,只想确定一下是不是这个。
问罢了,摆好枕头挑开被子,身子往下一沉便作势要闭眼睡觉,崔怀握住她手臂将她拦在了床头。
“做什么?”她也没计较他偷听,他凭什么拦自己睡觉,虽然崔怀这样也算不得偷听。
钟回喝他的声音很低,崔怀却像被吓到一般飞快地松了手,掌中还有她胳臂的余温,触感比她手掌柔软许多。
崔怀收回手放回在被子外,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
“下次同别人提起我的时候,说我的字罢。”
“说崔恕之?”他松了手,钟回刺溜一下,就钻进了被子里,掖好被子才答他的话。
崔恕之就崔恕之罢,连字带姓总比连名带姓强,好歹有些许亲密,崔怀看了看钟回给他余下的一半被子,只掀开被角搭在腰腹,也躺了下去。
屋中留了一盏油灯,驿站前些年战乱时被毁了,驿卒都跑光了,近期太平了才重新修葺,陈设布置难免简陋,屋中只有一套桌椅,靠墙放着一张塌,他二人应该住的是上间,两开间并做一间,中间留了门,另一侧留作内室。
初八的月亮已经很亮了,今日又是晴天,院中的树影映在窗户上,有直有斜,像白纸上乱涂的笔画。崔怀一贯睡得周正规矩,通常时候也是平躺着,双手交叠在腹上,偏偏今晚钟回担心他蹭掉帕子污了被褥,得向驿馆多交钱,勒令他将手臂老实摆放好不要乱动,他这两只手臂像起了反心一样,怎样放都不舒坦。
崔怀睡不着,仔细去听钟回的呼吸声,察觉她也未睡,便开口问她,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小字?我也好以后称呼你亲切些。”
钟回在马车上坐了大半天,精神并不疲惫,只是腿脚有些僵,她垫了被子在脚下,试着回回血,听到他问,转了转脚腕,
“我没有小字,只有个钟扁鹊的诨号,我觉得挺亲切的,你要不就这样称呼?”
都毋需她亲口相告,崔怀接旨当天,就从妹妹口中得知了她这称号,军中人人如此称呼,与他人一样的,哪里生出亲切的意思了。
“幼时亲近的人没有给你用什么小字么?比如阿月就是生在满月夜,母亲给她取了这样的小字。”崔怀不信,接着问道。
“我应当是没有吧,必须要取一个吗?那你容我这几天空闲了,想一个告诉你。”
她都要自己起了,那应当是真没有,崔怀不疑有他,
“没有就算了罢,不是非要有的。”别人提起钟回,他直接说我妻或是我妇人也可。
“无妨,起名之事我很擅长,我迟早取一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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